阿杜突然跑了起来，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他记得自己本来是要去拜访一个客户的，但是突然就在这拥挤的大街上奔跑了起来。他一开始仿佛还有点拘谨，手臂的摆动和脚步似乎不那么和谐，等到他把衬衫领子的纽扣和领带解开之后，就跑得舒展多了。他甩开了膀子，一边躲避着车流，一边拿出当年跑百米的劲头拼命地往前面冲着。

阿杜记起他已经好久没有跑步了，事实上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就再也没有跑过步，他忙着找生活，然而梦想一个个被现实击得粉碎，像肥皂泡一样一点痕迹都不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正点上班，刷卡，开早会，早会结束，被经理叫去批了一顿，自然是关于他的业绩。他已经习惯了，没头没脸地听着，一个屁也没放。经理批完，他点点头出来，遇到几个同事，大家随便聊了两句，他看看表，到了拜访客户的时间，走出办公大楼。大楼外阳光很强烈，穿着西服略略有点热了，他本想把领带打开，想到了经理的嘴脸，就忍住了。在公交车站，他踮着脚张望了半天，公交车还是没来。他感觉很无聊，斜眼看旁边一个等车的女子，女子有三十多岁，身子站得很挺，胸脯骄傲地向前耸着，妆很弄，脸若冰霜。他在心里暗笑了一下，那个女人突然把头转了过来，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身子转过去了。阿杜的心里突然恶心起来，像吃了一只苍蝇，笑了一半的笑被拦腰掐断了。他有点愤怒又有点不安地把身子挪了挪，尽力离那个女人远一点。车终于来了，他上了车，车上人很多，他把自己吊在吊环上，听旁边两个人聊房价。终于车到站了，他下车，给那个客户打电话，但是客户告诉他，他今天有事，只能改天了。

但是，我们不是约好……我已经到楼下了。

那也没办法，突然有事，改天吧——实在不行，那就算了，不买了吧……

对方挂掉了，阿杜没反应过来，手机仍举在耳朵边，听着里面传来嘟嘟的忙音。

也许没有一个人会像他这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大街上跑步。穿西装打领带，他想起大学时老师讲的一个笑话，如果你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晕倒在太阳底下的，甭问，准是推销保险的。老师讲完，课堂上笑声一片，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他，他笑得腮帮子都酸了，然而没有想到现在自己成了那个被嘲笑的人。关于西装还有一个笑话，是说现在大街上只有两种人穿西装，一种是推销保险的，一种是民工。听到这个笑话，尽管他仍然在笑，心里却有点涩涩的，他想起上大学前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和别的孩子一样穿上西装，上大学那天这个梦想总算实现了，爹进城给他买了一件，只有上衣，穿在身上时他觉得神气极了，大家都夸说一看就跟城里人一样。然而到了城里，他却发现自己在别人眼里变成了一个“民工”。

兴许他们以为我是在追小偷呢。城里小偷真多，父亲刚进城就被人把包割了，还好大张的钱缝在内裤里面。阿杜曾经见过一个人追小偷。那还是大白天，他正在逛街，突然就有一个人从街道拐角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不住往后回头看，那个男人跑过他了，才又有一个妇女踉踉跄跄闪出了墙角，一边跑还一边挥舞着手，仿佛要伸手抓住什么，同时哭喊着，抓小偷，抢劫，我的钱……旁边的人都惊异地站住了，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跑过去，然后摇头叹息着走开。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两人就没有了踪影，然而阿杜的心却突然变得沉沉的，他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幻想，那个小偷刚才从他身边跑过时，他突然一个前蹬就把他踹倒在了地上，然后猛扑上去把他按在身下，那个女人对他感激不尽……越想越觉得懊悔，同时自责起来，怪自己反应慢，怯懦，然而同时又自我安慰起来，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因为转天他就在报纸上看到一个人见义勇为，结果被歹徒的同伙捅成了重伤。

阿杜想从周围人的眼神里看出点什么，但是他只看到他们站住了，愣愣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目送着他跑过去。有几个年轻人露出了戏谑的笑，有几个女孩子在窃窃私语，一边说一边拿眼瞟着他，一辆公交车从他身边过去了，车窗里的人头都回头看怪兽一样看着他，一个小孩子要把手伸出来向他指点，被母亲呵斥着拉了回去，一边责怪一样地看了他一眼。

阿杜继续跑着，他感到体力已经慢慢不支了，但是心却越跑越亮堂了。他深深地喘着粗气，身上已经开始流汗，衬衫沾在身上感觉很难受，皮鞋撞击着水泥地面，把脚板板得很疼。头上的太阳越来越大，晃晃得直刺人的眼。阿杜看到前面车停了下来，堵成了几条长龙，司机不耐烦地把车窗摇了下来，探着头往前面看。阿杜从车缝里跑过去，看到是前面十字路口发生车祸了，两辆车互相咬在了一起，咬得很深，其中一辆是好车，阿杜从心眼里叹息了一声。交警正在处理交通事故，看到阿杜了，停下了手中的活，吃惊地看着他跑远。

阿杜听到了自己深深地喘气声，像气筒一样。他用手揩了揩头上的汗，把汗珠子甩了出去。头发因为汗液全部横七竖八地趴在了头顶。阿杜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父母一直在为他骄傲，前天他往家里打电话，才知道父亲病了。肺气肿，老毛病了。父亲若无其事地说。不要管我，挣了钱就存着，到时候娶媳妇买房子。

阿杜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他斜进旁边一个小巷内，小巷子很阴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阿杜终于停了下来，他头靠在了墙上，身子弯了下来，一边大口地出着气，一边抽泣着。抽泣了良久，人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身子慢慢地沿着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他就那样坐着，看着太阳的阴影在小巷里慢慢移动，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突然一个妇女出现在巷口，看到他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才远离着他走过去了。远远地，她还回头看着他。阿杜笑了笑，站了起来，打了打身上的土，整理了一下衣服，心里盘算着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至于客户，就改日再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