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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完澡，杨光没有急着穿衣服，他把自己摆到了镜子前面，镜子里立刻出现一个赤条条的汉子。杨光的第一感觉就是又胖了。他用手抓了抓肚皮，肚皮被叠成了厚厚一团，软绵绵地塞在手心的空档里。他把身子侧过去，歪着头看，身子在镜子中呈现出一个丰满的S，他用手摸摸肚皮，再摸摸屁股，这两个地方的肉差不多一样多了，如果把人整个颠倒过来，这两个部位基本上可以互换。

杨光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可不是这样。小时候穷，想胖也胖不了，到高中时还这样，一顿饭两个馒头一块咸菜就打发了，一块二一碗的肉丝面，要下好几天决心才敢吃上一碗。第一次感觉胖，是在大学。进大学先拉到部队军训了一个月，回来见过他的人都说认不出他了。不仅胖而且黑。那时候的照片他还保留了一些，和同学一起在天安门广场照的。刚回来就碰上了国庆，大家就相约着一起去看天安门广场，一个同学带了台相机，到那里就每个人照了。相片洗出来他自己也大吃了一惊，暗想怎么成这个样了。因为是晚上，光线不足，再加上拍照时每个人都努力绷直着身子，尽量把军训练出来那点东西表现出来，所以每个人看上去都呆呆的，像跟木雕，面无表情。照片寄回家，家里人也争着看，看完都说，杨光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是母亲告诉他的。他当时还不服气，几年后偶然再看，自己也笑了出来。他跟妈说能不又黑又胖吗？天天吃完了练，练完了吃，一顿饭可以吃下八个馒头，有时还不够吃。妈吓了一跳，说我的天呀！那得蒸多少馒头才够你们吃呀。他忘了跟母亲解释，部队的馒头跟家里的馒头不一样，一捏就成了一小团。但是他故意不讲，为的是那份夸张和骄傲。那次军训回来，他找了个磅秤秤了，体重足足多出来二十斤。这二十斤在以后的四年里再没有减回去过，一直就挂在了那里，偶尔有浮动，也是半斤八两的误差。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因为不久，他的肤色就恢复了正常，他本以为体重也会一样，哪里知道并不。

但是那时他还是不胖。他想了想原因，也许应该归功于经常锻炼身体。大一时宿舍里有个健身狂，每天下晚自习，就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在宿舍里练肌肉。杨光看了心也痒痒，就一起跟着练。他的肌肉就是那时练起来的。练了足足一个多学期，每次两百下哑铃，五十个俯卧撑，一百个仰卧起坐。有时还要到校园里去练练单杠、双杠，跑步。肌肉迅速开始隆起，他的心理充满了简单的快乐，也开始热衷于看健美杂志，幻想着什么时间能练得跟杂志上一样。但是到大一期末，忘了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的热情突然就消失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整个宿舍的风气为之一变，健美热就像一股风一样突然就过去了。

后来他再没有认真锻炼过身体，除了偶尔跑跑步。但是每周两次的体育课还基本保证了他的身体不至于迅速衰退。就是从那时起，他学会了喝啤酒。大学之前，他从来没有喝过啤酒，除了一次，那是一个夏天，父亲打开一瓶啤酒，喝了两口，突然一抹瓶口，把瓶子递给了他，问他要不要喝上两口。他的眼中充满了惊讶，但是看着父亲鼓励的眼神，他就没有说话，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然而立刻就又吐了出来，他的脸上充满了说不出的奇怪的表情。父亲立刻嘿嘿地笑了，像是跟他搞了个恶作剧。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喝过啤酒，碰到有人谈论啤酒，他总是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皱着眉头说，难喝死了，一股刷锅水味。刷锅水到底什么味，其实他也没尝过，但是既然大家都是这样比喻，他就很自然地相信了。到大学，第一次喝啤酒是跟老乡，开老乡会，先是喝白酒，他表现得很英勇。然而后来大家就开始喝啤酒，他就停住了，继续喝他的白酒，尽管很孤独。后来实在一个人喝得无聊，就也开始学着喝，勉强喝了半瓶，就实在喝不下去了。喝啤酒对于他来说，实在不亚于一种惩罚。然而第二次，莫名其妙，他突然就喝了三瓶半，喝得走路都摇晃起来了。那次喝完酒，在回学校的路上，他们每人买了一根雪糕吃，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碰到外系一个女老乡，几个认识她的师兄就站在那里跟她聊天，他也站在旁边，傻呵呵地笑，他感到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晃动，雪糕来不及吃，化掉了，汁水滴到黑皮鞋上，也不知道移动一下，他看着黑皮鞋上白色的汁水，仍然在傻笑。事过多年，他仍然记忆犹新，对自己当时那副丑态，感到格外羞愧。

大学毕业，在家休息了一个多月就上班了，一开始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感。单位里年轻人多，走廊的尽头又有一个小健身房，每天没事时就进健身房锻炼锻炼，有时也跟同事一起去附近的公园跑步，偶尔还去踢场球。生活过得简单而寂寞。那时他的体重还跟大学时一样，捏捏肚皮，还只是薄薄一层皮，胸肌很大，铁疙瘩一样。健身房有面大镜子，没人的时候，他就经常把背心脱了，对着镜子摆出各种造型。应该说，他的体型还是不错的，特别是上半身，整个是一倒三角，腰很细。练的最好的是肩膀上两块肌肉，稍微一用力，就鼓了出来。杨光就经常握紧拳头，头朝向镜子，微微低着。然后抬起眼，很满足地欣赏那两块肌肉。

是什么时候开始胖的呢？杨光也说不清楚，感觉就像突然一下子——就跟女孩子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女人一样——就胖了。刚开始他还不肯承认，以为是一种错觉，然而等到一段时间没见面的朋友见到他第一句话都是“你胖了”时，他的心情就像五月的天说阴暗就阴暗了。他嘴里敷衍着：“心宽体胖嘛。”但是心里却难受得不行。他突然意识到男人并不是像人家说的那样对外表一点都不在意的。至少现在他表现得对自己的身材格外在意，他简直有点恨那些见面就拿他的身材说事的人啦，这种恨发展到后来就变成了怕，碰到一段时间没见面的朋友，能躲他就躲过去了，是在躲不过去，就主动开口先把人家的话封死。但是不管怎样，有一个事实他无法改变，那就是他的确胖了。这个时候用手抓肚皮，已不再是一层薄薄的肉皮，而是附带着把里面附着着的什么东西也一起抓在手里了。他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本来硬邦邦的胸大肌变成了软弱的一坨，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那里。而更重要的是，杨光花一千多块钱买的一套仅仅穿过两次的西服已经套不上了，实在勉强穿上去，裤子瘦得跟女人的紧身裤。杨光的心情灰暗到极点，心想，就算为了这套西服也得减肥。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等到杨光真决心去减肥时，还没开始运动心就累了，试了几次之后，心想，算了，算了，胖就让他胖吧。我就不信他能胖成什么样子。就这样反复了几次之后，他就再也不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