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历史上喜欢作翻案文章的人真不少。昨夜看《歌德谈话录》,知道浪漫诗人拜伦早就为《圣经》中的该隐作过翻案文章,在悲剧《该隐》中,拜伦把这个“恶人”塑造成了一个悲剧英雄。类似的还有“出卖了耶稣”的犹大。王朔曾根据博尔赫斯小说《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改编一文《犹大的故事》,看中的可能也是博尔赫斯对犹大的翻案。博氏原文中说:“为使圣子作出这样的牺牲,必须有一个人代表所有的人去做相应的牺牲。犹大.伊斯卡略特就是这个人,犹大是使徒中唯一领悟到神的秘示和耶稣的可怕的旨意的人。”无独有偶,我上大学时,读到圣经第一部分,也兴起了为亚当夏娃翻案的兴趣。在这之前也曾写过一首诗歌《犹大,出卖灵魂的犹大,出卖了自己》为犹大翻案,不过这首诗歌应该就是受了博尔赫斯这篇小说的启发。之余前者,虽然稚嫩,倒的确是自己的思想。本似乎也曾想过为该隐翻案,但可惜想了很久,没找到下笔处,于是作罢。哪日应该将拜伦这出悲剧找来看看才好。
附上两篇旧作,供有兴趣的朋友批评:
《犹大,出卖灵魂的犹大,出卖了自己》
历史注定要在这个时刻骚动
有光在心底显现
是谁开始沉默?
追随的步子如此沉重
有谁会想到我最终将以这样的方式
体现一个圣徒的忠诚
躯壳是丑陋的,那就用吻
脏了嘴唇
三十块银圆永远玷污
我的手
并在身后
暴露肠肚
以最肮脏的形式
显现人心
犹大啊,公开出卖灵魂的犹大
神之子在最后一瞬也曾发出疑问
在你的十字架上,可有
怨言在流动
犹大,出卖灵魂的犹大
在万世的诅咒中
彻底出卖了自己
99、6、12
走出伊甸园
夏娃是在织布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疼的。当时亚当正在地里锄草。夏娃起初对这种绞痛并不在意,这在她已是很平常的了。她并不明白就里,直到一次她颠着大肚子去河边洗衣服时,碰到了风氏。风氏是一个熟练的接生婆。看到风氏的目光老是扫着自己的肚子,夏娃的脸便红了,咳了一声说:“不知怎么的,这几天肚子老胀。”风氏笑笑,悄悄附在她的耳边说:“你们那个多长时间了?”夏娃惊道:“哪个?”风氏诡笑道:“还不好意思呢,也就是同房了。”夏娃这才明白,脸上愈发红了,大脑便抑制不住地疯狂回忆十个月前那个令人惊颤的夜晚。
夜里照旧是亚当先睡的。以往亚当干活回来总是累得连澡也不洗扒过一碗饭就躺在床上了。夏娃对他这一点是很不满意的。这床单可是我几个月来一根线一根线织出来的,你咋就这么不爱惜呢?夏娃就很恼怒地要拉亚当起来洗个澡,水早就烧好了,满满一大桶呢。而亚当早睡熟了。夏娃的眼泪就开始往肚里咽,亚当怎么就变了呢?咋就跟伊甸园里的亚当不一样了呢?夏娃在吃过饭刷过碗之后照例是要在松灯下织会儿布的。织布的时候织布机老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夏娃知道有根横杠快断了,怕熬不过明天呢。明天一定让亚当再打一根。夏娃现在只有在织布的时候才感到全部身心的愉悦。夏娃自觉是能干的,她织的布花色特别漂亮,全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总是隔三叉五地来向她取经。开始她还满心欢喜,后来无意中看到亚当窥视这些女人的眼神,心里就象打翻了醋瓶一样,说不出的愤怒和伤心,以后就坚决杜绝了别人的上门求教。
一段松木燃尽,便是夏娃睡觉的时候了。她先洗了个澡。澡水很热,洗得皮肤发红,红里透白,分外显得娇嫩。夏娃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自己的肌肤,满心充满欢喜,忽然一阵兴奋感透过汗毛渗透了进来,她感到心中一阵压抑不住的快感和接之而来的烦躁,有一段时间使她的胸透不过气来。在她躺到亚当的身边时这种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当她的身体碰到亚当健硕的肌体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她,这使她毫无睡意。她爬起来,趁着松灯略为暗淡的光线凝视着丈夫英俊的面孔,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亚当浑然隆起的胸肌。亚当终于从睡梦中醒来,他刚睁开眼便看到一团火焰扑到了眼前,他的嘴唇立刻被封死,他拼命地啜吸着,啜吸中就感到身子轻飘飘地要升起来了,同时一股乱撞的火苗在他的体内到处乱窜,他终于一把将夏娃搂在了怀里。当时公鸡刚叫第一遍。
夏娃回头看看风氏。风氏又笑了:“你有喜了。”有喜?那不就是要生孩子了吗?夏娃的心头抑制不住一阵狂喜。她平时曾多次羡慕村里的那些小媳妇咋那么能生呢,牛郎的老婆一胎就生了三个,特别可爱。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自己的孩子将会是什么样子呢?是象亚当还是像自己呢,还是谁都不象而像另外一个陌生人呢?牛郎的儿子就是既不象他爸也不象他妈而是绝象村长的儿子的。夏娃不知道村里的女人为什么一谈到这一点都要大笑一阵的。然而同时一阵恐惧却由心底慢慢升起,她想起在离开伊甸园时耶和华对她的诅咒:“我必多多加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至于后一句话她是不怕的,因为我爱他嘛!我怕的是谁硬行拆散我们夫妻。可前一句话呢?夏娃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夏娃回到家里就把风氏的话给丈夫说了。亚当正在劈木柴。亚当没有认真听她说话,直到听说要生孩子了才略略抬了一下头,说:“是吗?”然后接着劈他的柴,这让夏娃很有点伤心,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没脑子的丈夫呢。夏娃赌气地不再说话就回厨房做饭,她打算肚子再痛也不告诉丈夫了,痛死就痛死算了。院里却没了声音,夏娃就不由自主侧着耳朵谛听,忽然一阵鸡叫和扑扇翅膀的声音,夏娃就呆不住了,刚走到门口,一只母鸡就扔在了脚下。夏娃惊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咱们就这一只母鸡了。”亚当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补一下身子吧。”夏娃还想再说什么,心里一酸,眼泪却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亚当就不再让夏娃织布了,自己也不下地了。夏娃说你咋不下地呢?亚当说:“万一你生了呢?”夏娃说:“你呆在家又有什么用呢?有事我会叫隔壁风婆婆的。”亚当就不再说话,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就怔了怔,想自己怕真是帮不上忙的,就嘱咐了一番,又下地了。到地一看,几天不下地刚锄掉的草又长出来了。亚当心里就不由怨道:“草啊草,你咋就这么心强啊,天天锄你你还比我的禾苗长得好。”一次正锄草就锄出了一条蛇,那蛇正腹部贴地偷吃土呢,看到亚当就一扭身溜了。亚当就怔了怔,回去跟夏娃说了,夏娃急道:“你咋就不把它打死呢?”亚当说:“它是咱们的恩人呢。”夏娃愤愤道:“恩人,恩人,你还留恋这鬼地方啊?!”亚当就默默无言了。夏娃气尤未平,说:“你忘了上次一条蛇咬了我的脚跟吗?幸亏没毒,有毒的话恐怕我也不能伺候你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亚当脸上就有点羞愧,默默掏出点烟末卷上,刚点着,夏娃一把就抓了过去,“不让你抽你还抽。你不爱护你的身体我还爱护呢。”停了一下又说:“不是不让你抽,你少抽一点好不好,那抽的都是钱呢,你看看盐又没有了,油也快没有了,都要用钱买的,靠咱俩种地织布能挣几个钱呢?”亚当不再说话,下次再见到蛇时,亚当一锄下去就把那蛇锄成两截了。那蛇扭动了几下,就死死地盯着亚当看,看得亚当心里虚虚的,然后那蛇就身子一挺,死了。亚当摊开手,手心里都是汗。
夏娃让亚当下地之后有两天是没摸织布机的,吃过饭后就坐在窗口往外看,看天上的云,看空中的小鸟,看逐渐飘零的枯叶。心里平静而寂寞。两天之后就忍受不了这种无聊了,心想谁知道会是什么时候呢,难道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吗?还等着把布卖了买点盐的。越想就越做不住了,于是继续织布,等到亚当快回来时就急忙藏起来。她不想看到亚当生气。
等到亚当回来的时候夏娃正尖叫个不停。亚当是在锄草时听说夏娃就要生了。人是风氏派过来的,他大老远就冲着亚当喊:“亚当,你这个受苦命的,你老婆就要生了,你还在这儿锄个什么草啊。”亚当起初愣了愣,好象没有听清。他再说一遍,等到他说第二遍的时候,亚当忽然大笑了一声,把锄头随便一丢,拔腿就要往回跑。那人就一把拉住他,说:“别喜过头了,你还没有给我报喜钱呢!”亚当一边挣脱一边说:“以后吧。以后吧。”那人却不松手,说:“破不得规矩的。”亚当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双手从上到下在身上摸了一遍,最后从最里面的衣袋里掏出两个小钱,拿出一个递给了那人,那人一把就把两个都给抢过来了。亚当急道:“我还要买盐的。”那人不理,说声“小气鬼”就回了。亚当无法,只得整理一下被抓乱的衣服往家跑去。
亚当知道自己是帮不上忙的。风氏连让他进去都不让,说:“大男人只会添乱,靠边站去。”亚当无法,就只能不停地踱步搓手。忽然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一会儿,再踱步搓手。听着妻子不时传来的凄厉的尖叫,亚当心急如焚。终于房内没有声息了,亚当的心紧张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屋内爆发出一阵蛙鸣般的婴儿啼哭声,屋里一阵欢笑。亚当的心一下子落了下去,打在肚子里,晃晃悠悠。然后风氏就走到门口,冲他一笑:“恭喜你啊,你高得贵子了。”亚当就搓着手嘿嘿地傻笑。
亚当走进屋里好一会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外面都用布挡给隔开了,没有一点光线进来,只有一块松木怒放着火苗和浓烟。灯光下夏娃的脸显得很憔悴,但洋溢着幸福的笑,脑门上一汪晶莹的汗珠。亚当怜爱而感激地紧紧握住妻子露出的手。夏娃努努嘴,说:“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亚当这才从风氏的手里抱过儿子。儿子很胖,大概有八、九斤重吧,一双圆圆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夏娃问:“你看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好呢?”亚当想了一会儿说:“就叫该隐吧。”夏娃笑道:“该隐,得,挺好。”风氏却朝亚当眨了一下眼睛,说:“你先出去吧,你老婆刚生过孩子,身体太虚,要休息呢。”一边说一边把该隐还给夏娃,到外面却一把拉住亚当,小声说:“你看到了没有,这孩子面相古怪哩?”亚当愣道:“怎么了?”风氏说:“有杀气呢,说不定是个孽种!”亚当的脸就变了。风氏又说:“我可是好心好意告诉你,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亚当一甩手就走了。到后来亚当得知该隐杀死了亚伯之后,总会若有所思地想起那个炎炎的下午。
该隐生下来是很调皮的。在他能走路的时候便经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追小鸡,赶小鸭,弄得鸡飞鸭叫,院里甚是热闹。夏娃就坐在墙角边纳鞋底边甜蜜地看着他。阳光打在夏娃身上,使她产生一阵阵深深的舒服的倦意。生过该隐后夏娃明显得胖了,亚当劝她多散散步,她总是答应总是不能实现。她现在也不经常织布了,每天吃完饭便坐在阳光下看儿子嬉戏。生儿子的苦楚完全被这时的甜蜜所代替,直到有一次风氏见到她后渍渍几声她才有所警觉。风氏摇摇头,叹息道:“哎,昔日那个苗条美女一去不复返了。”当时夏娃听到这话时心底产生一阵微怒,这种微怒远比听到风氏喋喋不休夸耀自己年轻时是多么的美丽迷人要强烈得多。
夏娃有时也不免回想起在伊甸园里的快乐日子,闭上眼睛一幅幅画面便浮现在眼前,怎么挥也挥不去,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样清晰。开始她还极力想摆脱这种回忆的困扰,后来就渐渐沉浸于这种回忆所带来的愉悦之中。
她想起她初次见到亚当的情形,那情形令她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她对自己的产生是模糊不清的,等到她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她已被耶和华带到了一个睡着的男人身边。耶和华摇醒了他。他深酣的姿态特别让人心动,所以夏娃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后来她在取笑亚当时说这叫“一见钟情”。那男子醒来后惊奇地瞅了瞅她,耶和华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她看到这两个大男人咬耳朵觉得格外有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耶和华就不满地斜眼横了她一眼。她立刻不笑了,心里却很是不乐意,就对耶和华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倒是那男子见到她笑也立即笑了,笑得很好看,露出两颗虎牙,很喜气的样子。男人有虎牙不多呢。夏娃心想。那男子听完耶和华的话之后就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她当时听得迷惑不解,我是从他身上取出来的吗?后来的日子里她曾就这个问题问过亚当。亚当笑而不语,就让她摸他的肋骨。她说:“十三根。”亚当就让她摸自己的。她摸了两遍,摸完第一遍她怕自己是摸错了,就再摸了一遍,没错十四根!亚当就笑了,说:“明白了吗?”她瞪大了疑惑的眼睛,问:“你怎么少了一根肋骨呢?”亚当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那一根就是你呀,你这个小傻瓜。”那根肋骨是我?我是他的一根肋骨?夏娃迷惑了,旋即便又仿佛明白了。我说怎么觉得他这么熟悉呢,好象已认识了几十年似的。
一天晚上夏娃在跟亚当做过爱后就俯在亚当身上问:“你还记得比逊河吗?”黑暗中亚当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怎么不记得呢?”夏娃就很兴奋地开始回忆比逊河边的生活。那里清清的河水,岸边的黄金,水中晶莹的珍珠和玛瑙;想起两人在河中的嬉戏;想起头发脱离水面时的那种令人眩晕的美感;想起亚当瞧着自己时痴痴的眼神。这一切令夏娃心旷神怡。夏娃最后说:“要不是蛇……”亚当就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你怎么还提这些事呢?”是啊,怎么还提这些事呢?夏娃一直是否认自己对过去有所留恋的,但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面对自己的灵魂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伊甸园里美好的一切。那里满树的果子,四季常青的树叶,小草,满野的鲜花,以及草丛中到处奔跑的小鹿,小兔。夏娃终于不能不承认自己实在是有点后悔了,而当初她是一意决然地跟着亚当跨出伊甸园的大门的,连头都没有回。另一个能证明她对旧日生活有所留恋的证据是她对待蛇的态度。她将自己对蛇的仇恨归过于蛇对她的侵袭。难道真是这样吗?她想。
蛇是什么时候闯入他们的生活的呢她也有点记不清了。大概是一个早晨吧。当时她正在洗澡,太阳已经破露晨曦,散射出暖暖的光芒。小鸟在树叶间脆脆地叫。当时亚当摘果子去了。夏娃一边洗澡一边拿着珍珠对着太阳照。斗大的珍珠发出柔和而美丽的光芒,这种光芒使夏娃的心都醉了。她将一把珍珠穿了起来挂在脖里,又将一些砸碎涂在脸上,脸就润润的,滑滑的。透过水面,脸似乎又娇嫩了许多。就在这个时候,夏娃看到一个长长的家伙走了进来。它的样子吓了她一跳。每当回忆到这儿,夏娃总会感觉到这象是一场虚幻的梦,时而远不可及,时而近在咫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总是给人一种朦胧的不真实的感觉。在经过多次的反复比较之后,夏娃宁可相信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场景同上。)
(蛇上。这是一个丑陋的家伙,直立行走,后腿驻地。)
夏娃(吓了一跳,警惕地):你是谁?
蛇 (回头看了看,疑惑地):你是问我吗?
夏娃:是的。
蛇:我嘛,(仰头思考,叹了口气)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有人说我是撒旦,恶魔。又有人说我是上帝,是给人类带来光明的普罗米修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名字叫蛇。
夏娃(疑惑地):蛇?
蛇:是的,蛇。(舒了一口气)其实叫什么都一样,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你是谁。(沉痛地)可是我并不明白,所以我就只好不停地走……
夏娃(愈益困惑地)走?
蛇:是啊。我要找到能告诉我我是谁的人。
夏娃(不好意思地):你说的话我越来越不懂了,为什么明白我是谁这么重要呢?
蛇:因为你只有明白了你是谁,你才会明白你活着有什么意义,才会知道你现在的生活值不值得活,才能最终获得幸福。
夏娃(似乎明白了):那么谁能告诉你你是谁呀?
蛇(迷惑地,然而坚决地):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会找到的。我知道人是最富于智慧的,所以我要到人类生活的地方去。
夏娃(惊奇地):人类?
蛇:对,人类。听说他们依靠着自己的聪明智慧生活,虽然可能很苦,但他们感到很幸福。好了,我还要赶路,这就再会吧。顺便说一下,你很漂亮,跟你讲话对我可真是一种享受,我也感到疲劳减少了许多。(转身欲走。)
夏娃(留恋地):再会。
(亚当捧着一堆果子兴冲冲上。与蛇碰上面。)
亚当(惊讶地):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蛇(冷笑):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的名字还是你给起的呢。
亚当(疑惑地):是吗?也许是吧,我当初给万物起名,纯粹是好玩,想到什么就叫什么,起得太多了就记不住了。
夏娃(上前,对亚当):这位是蛇先生。它正要去找能告诉它它是谁的人。
亚当(奇怪地):它是谁?!
夏娃: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这倒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们难道不是亚当和夏娃吗?
蛇(冷笑):那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
夏娃(对蛇):蛇先生,你能告诉我们我们是谁吗?
蛇(遗憾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知道自己是谁。
夏娃(惊喜地)办法?那我们就会和人一样吗?
蛇:是的,你们会象人一样富于智慧,并获得幸福。
夏娃:那你能告诉我们是什么办法吗?
蛇(为难地):对不起,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的,否则我会受到诅咒……
夏娃(央求地):你就告诉我们吧!
蛇(为难地):我……
亚当(冷冷地):不用求它了,那是骗人的!
蛇(激愤):骗人?!(突然对夏娃,决然地)感于你的热情款待,使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
夏娃(感激地):那就太谢谢你了!
蛇:你们可知道在这园子里有一棵树叫做分辨善恶之树?
夏娃:是的。
蛇:你们吃了那树上的果子就可以像人一样富于智慧了。
亚当 夏娃(同时惊叫):不行,吃了会死的!
蛇(冷笑):死?哼,(转而激愤地)是的,会死的,那个过去的玩物会死去的。(提高声音)但一个真正的人却诞生了。(眼睛转向亚当和夏娃,深沉地)你们不会死的,吃了那果子,你们的眼睛就亮了,你们就会象一切人一样靠自己的大脑去分辨善恶了。
(亚当
夏娃面面相觑)
夏娃(试探地):真的吗?
蛇(眼中现出悲凉的神色):是的。
亚当:那为什么我们的父亲告诉我们吃了会死呢?
蛇(激愤地):父亲?!他只不过是想长久地把你们掌握在他的手中而已!
亚当:但是他对我们很好啊!
蛇(愈益悲哀地):很好?(冷笑)好了,我也该走了,再见。(对二人挥挥手。)
夏娃(预见了什么似的):蛇先生,你要到哪儿去?
(蛇象没有听到一样,突然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身子随着痉挛,慢慢仆倒在地,随着痛苦的抽搐,渐渐地越变越小,四肢慢慢消失,肚皮紧贴着地面。)
亚当夏娃(看呆了):啊?!
(蛇回头用它那哀怨的眼神死死盯了夏娃一会儿,夏娃紧张地透不过气来,蛇突然扭身游入了草丛。)
夏娃(愣了半天,突然幽幽地吐出了一口气):蛇是因为我们而变成这样的。
(亚当愣愣地不说话。)
夏娃: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亚当(有点惊慌地):我?我……我不知道。也许是真的吧。你呢?
夏娃:我相信。
亚当(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好了,不说了,你一定饿了吧,吃点果子吧。
夏娃(看了亚当手里的果子一眼,坚决地):我要吃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
亚当(吃惊地):你……
夏娃(冷笑):你不会是不想吃吧?!
亚当(脸红):我……
夏娃(坚决地)你不吃我一个人吃!
以后呢?夏娃想到这儿笑了笑。该隐的哭声使她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抬头看时该隐正趴在地上,一只鹅作势要吃了他。夏娃吓了一跳,喝开鹅抱起摔倒的该隐。这孩子是性恶呢,惹得鸡狗都共愤了,长大怎么得了?!那后来呢?夏娃总觉得刚才对蛇的那段回忆并不符合事实,似乎自己过于勇敢了点,而丈夫倒显得怯懦。而实际情况是亚当第一步跨出伊甸园的。自己在跨出的一刹那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感觉,她不敢想象那叫后悔,她宁愿说那是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
亚当最后是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的,当然他是在自己吃过之后才吃的。我知道他并不想吃,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太善良,“人善被人欺”,这话是一点不假的,他老是想着耶和华对他的恩典,活象一个努力效忠于主子的奴仆,在这一点上当时夏娃是对他有所不满的,你难道没看清他之所以赐福给你不正是想让你给他做一辈子奴仆吗?但一当我吃过之后他还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吃了,甚至不怕为此去死,仅此一点已经足够了,还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亚当回来时夏娃就是陷于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的,现在亚当是越来越劳累了,在地里干过活回来他还要照看该隐,再也不能扒碗饭就上床睡觉了。吃饭的时候亚当说:“今年的收成减了。”夏娃惊道:“怎么搞的?”亚当说:“天太旱了。如果再不下雨,下季能不能收还成问题呢。”好一阵子不下雨了,两人曾多次在心里祈祷,但一点作用都没有,夏娃就怨怨地说:“这祷告是给谁听的呢,该下早就下了,不该下再祷告也是不下的。天上的都死绝了。”亚当吓了一跳,说:“还是不要这样说吧!”夏娃就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亚当独自在心里想:耶和华神哪,你如果是惩罚我们的话,那就单惩罚我们好了,为什么连其他无辜的人也要牵连进去呢?心里不由怅怅。
粮食一减产,三人的生活就成问题了。以前两个人靠种地织布还勉强过得去,现在又加了一张嘴,虽说吃得不多,总是要吃的。还有衣服,该隐穿衣是最费的。这孩子淘气,天天跟街上的孩子爬上爬下,掏鸟窝打架。一天要换一身衣服,弄得夏娃又气又急。再说过不了多长时间又要送他去上学校——现在村里设了学堂,虽说没有几家的孩子去上,亚当总觉得一辈子靠种地是不行的,最多能糊口,读点书长点见识总是好的,能出去混个一官半职也挺不错,不说光宗耀祖,至少可以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所以不管怎么苦还是要节省开支送儿子上学的。
夏娃也是不能再晒太阳了。有天晚上亚当算了一笔帐,如果这段时间夏娃照往常一样天天织布的话,至少可以保证这段时间穿衣买盐买油不至于这么紧张了。此外还可以隔五天吃一次肉。现在自己打猎是不行的了,附近的动物都被打光了,要打就得去三十里外的深山,而一来夏娃不放心让亚当一个人去,亚当也放不下心丢开一家人出去,所以只能靠买。虽然亚当是自己在心里偷偷算计的——他不想让夏娃知道因为她的缘故造成了这个家庭多大的生活困难。但他算完之后显露出的表情还是准确无误地告诉了夏娃一切事实,夏娃的心里就很是涩涩地发苦。
夏娃再次织布的时候便没有了以前那种愉悦的感觉,她笨重的身子使她的动作显得很不熟练,一天下来织的仅是以前的一半,虽然亚当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但夏娃心里还是很羞愧。她想,我咋就这么笨了呢?晚上就不要命地织,连以往用来洗澡的时间也用来织布了。再也没有以往的那种触电的感觉,沾上床眼皮便沉重地耷拉了下来,抬也抬不上去了。有好几次亚当要将她拉在怀里都被她粗鲁地推开了,她一边嘟哝着“累死了”,一边就侧过身把背给了亚当,又睡熟了。亚当心里便不由怅怅,好一阵子竟睡不着觉,睁着眼一直到鸡叫第二遍。
没事的时候夏娃还是努力把那个回忆补充完整的。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等回忆完了便全忘了,以后再也与自己没有关系了。这是两个世界的事呢。夏娃疲倦地想。
果子是我先吃的,亚当后吃的,他看到我吃了便惊了一下接着拿过一个吃了,这至少证明他是爱我的。然后呢?然后我们便吃惊地看到彼此的身体,一种本能的冲动使我们不由自主地用手遮住了下体,脸开始红了起来,心儿小鹿一般地撞。我们怎么会知道彼此竟然天天是这样在一起呢,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呢?其实,现在想来,那又有什么呢?我们是夫妻嘛,看看对方的身体又有什么呢?是什么使我们的心里以暴露身体为耻呢?后来呢?后来便听到耶和华踏过草地轻柔的脚步声,羞愧和害怕使我们躲藏了起来。透过密密的树叶我看到耶和华吃惊地向四处望了一下,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果子,看了看,就朝四周呼喊我们的名字。我们紧张地透不过气来,终于亚当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在园中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害怕,因为我赤身露体,我便藏了。”耶和华说:“谁告诉你你赤身露体呢?莫非你吃了我吩咐你不可吃的那树上的果子吗?”亚当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耶和华就对我说:“你作的是什么事呢?”我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怎么说是蛇引诱了我呢?!我知道我这句话是足够我羞愧一生的,我想说的难道真是这句话吗?我难道不是出于害怕和逃避责任吗?
夏娃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洁净的,这并不是说因为她吃了那果子,在这一点上她在理智上认为是不值得后悔的,而是她为什么老是推卸自己的责任呢?为什么老是回忆过去呢?归根结底她为什么老是站不起来呢?亚当是她连累的,而亚当在跨出伊甸园门槛时便彻底站起来了。他是一个男人。对于这一点,夏娃坚信不疑。
回忆什么就埋葬什么呢。夏娃想。回忆完了,人就象虚脱了一样,夏娃恹恹地想睡。屋外是该隐和其他孩子的吵闹声,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门外的阳光照得晃眼。夏娃就摸着墙躺在了床上。头疼得厉害。恍惚中似乎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有人点着了灯,有人呲牙咧嘴。夏娃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有人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什么东西触到了她的嘴唇,一个硬硬的东西撞击她的牙齿,她微微张了张口,一股液体顺着牙缝流了下去。
夏娃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醒来时就看到亚当坐在床边正端着碗药汤吹气,回头看她醒了,就朝她笑笑,说:“醒了?”夏娃感到头很沉很重,想欠起身子,挺了挺腰,却没有坐起来。亚当急忙说:“别动。”夏娃说:“我这是怎么了?”亚当说:“你病了,烧得好厉害啊。”夏娃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亚当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是早上,你看,太阳刚刚升起来呢。”夏娃扭扭脸,看到窗纸被染得红了,着火了一般。就笑了笑,说:“今天好天气呢!”喝过药之后夏娃略好了一点,躺在床上听着亚当跑进跑出的声音,夏娃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昨天到底干了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想得多了,头就裂着痛,心里就想,算了,不想了,这样什么也不想不也挺好吗?
亚当在喂她吃饭时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该隐今天去上学了,我昨天回来时顺便到学堂找了一下先生,他就说让他明天来吧,谁知回来见你病了,就来不及跟你商量便送他去了。”夏娃想说什么,想了想,又住了口,想:“去就去吧,反正总要去的。”亚当见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更兴奋地告诉她说:“其实我真正想要告诉你的是咱们村打了口井,即便是不下雨,也照样可以浇地了,不愁明年没有收成了。”
夏娃的眼一下子亮了,说:“是吗?”心想这才真是个好消息呢!
1999年10月16日一稿
1999年11月2日二稿
2000年4月8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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