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普通人的不幸

写作者总是喜欢把他笔下的人物逼疯或者抹掉，实话说，我也喜欢这样的勾当，并且，关键的是我并不觉得怎么样。然而那天晚上听说M——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疯掉的消息时，我还是震惊而且悲哀了。
我对他了解并不多，仅见过几次面，更多的关于他的事情是从河马嘴里知道的，他是河马的同事。河马说他很苦的，母亲瘫痪了九年，后来又得了尿毒症，这九年间他就一直在医院和单位之间奔波，连母亲来月经都要他亲自处理。
他父亲呢？我问道。
哼，别提他父亲了。河马愤愤道。他母亲还没死，他父亲就又找了一个女的，公然就住在他们家里。他父亲就去过一次医院，那还是他妈快死的时候，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书，他就赶过去准备收尸，结果没有死，他就骂骂咧咧了一通立刻又回去了。
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我也很愤怒。
这还不算呢。河马继续说，就M那一点工资，他还要问他要钱花呢，并且，家里的水电物业费用都要M缴……
他不能不给吗？
不给？不给就打。M说他爸比他壮多了。而且一有钱就喝酒，喝醉了，就对他又打又骂。
哪里有这样的父亲！我唏嘘道，但是无能为力。后来再见到M，就留心地观察他，他显得很憨厚，脸上有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苍老。但是他的穿着却颇新颖，有时是滑雪衫，有时是中山装。我笑着跟河马指出了这一点，河马也笑道，那是，人家很时尚的，我们单位都这样赞赏他。
我可以想得到这样的赞赏是什么一副样子。但是内心里，我却是理解的，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一个还希望能够赢得异性关注的青年。然而，他的眼神却为何总显得有点呆滞，跟你说话时，眼睛总不敢看你，嘴里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发出来的音节也总不够饱满、圆润。
那时他母亲还在，她母亲临去世的时候，身上携带着糖尿病、尿毒症等好几种病症。她的母亲表现出了人类难得的坚韧性，以致于有一天晚上突然得知她母亲去世的消息时，大家感觉到的不是悲伤，而是兴奋。以为这下M总算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了。
M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开始筹划着买车、找女朋友。关于买车的计划，大家似乎很不以为然，但是他的理由也很正当，他准备买一辆小面包车或者皮卡货车，这样他不用上班的时候就可以兼职拉客或者拉货了，而且，对于他来说汽车还有另外一种功能：睡觉。
这样，我晚上就可以睡在车上了。他经常跟他的同事们这样说，同事们笑一笑，暗地里骂他神经病。
同事们经常逗趣他，M，你放着家里好好的三室一厅不住住车里干什么？这时他就表现出一种不屑和痛恨：哼，我才不愿意和那个挨千刀的和那个女的住在一起。
大家都听明白了，“挨千刀的”就是他父亲，“那个女的”就是他父亲的情妇。这时大家就笑笑，似乎从这句话里获得了某种乐趣。
然而，尽管嘴里那样说，在车没买之前他还是天天回家住，有一段时间他想住到单位，连被褥和做饭的工具都带来了，然而单位领导却不同意，于是只好继续回家住。后来才知道，领导是怕他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担待。他能出什么事呢？领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一开始听说，以为这只是一种笑谈，在我的想象中，他那么穷，怎么可能去买车呢？尽管有一天我去接河马下班，与他分手的时候，他突然很豪放地冲我们喊了一句：等年底我买了车，我送你们回家。说完，就转过弯赶他的末班公交车了。
我和河马相视笑了笑，也冲他的背影很豪放地喊了句：好啊，那我们就等着年底坐你的车吧。然而没有想到，现在年底了，却突然传来他精神出问题的消息来。
那时我已得知，他已经在学开车了，几千元的学费呀，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然而他却似乎没有什么犹豫。至于女朋友，我也听过几次传言，大抵是他的同事们逗他的话，说，M，你的网友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一个网友，我知道的，现实世界找不到，他只好上网去找，而后来据他自己承认，买车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点身价。果然找到了一个，外地的，有一天突然就来找他了。那天晚上我和他的同事们在一起吃饭，同事给他打电话，他很忙，要送女友上火车，还要给她买礼物。等他最后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吃了一半了，他一进来，那身装束立刻把大家逗乐了，是一件时髦的无领中山装，大家纷纷夸奖着他的“帅气”，他脸立刻羞红了，一边难为情地笑着一边谦虚着。
然而那个网友似乎再没有什么消息，这肯定让M很失落。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去过他们单位，自然也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在我们搬进新房之后，邀请河马的同事来家里吃饭，才又再次提到他。河马说真不巧，他刚好值班，据说他曾为此感到很失落，以为似乎自己没有其它几个人的份量重，然而在河马答应以后单独请他时，他才高兴起来，说，看来主要是我的份量太重了，要单独请才行呀。
然而还没有等到请他来家，就传来他精神出问题的消息了。那天晚上，河马回来得很晚，回到家一句话不说，只是流眼泪，把我吓了一跳，过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话，M得精神病了。
M得精神病，据河马猜测，也许与他最近认识的这个“女朋友”有关。在这之前，他就跟河马提到，有个女的一直在追求他。你猜是谁？他问河马。河马说我哪里知道？
就是那个女的的女儿。M说。
是吗？河马笑了。
你别笑，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她怎么会喜欢我呢？前几天她还给我买了几百块钱的衣服。肯定是她妈和她共同设的圈套。M紧张地说。
也许她是真心的呢，就喜欢找一个老实可靠的，又是本地人，又有房子。河马分析道。
M犹豫了。然而圈套这个念头似乎总是无法从他的大脑里驱除掉。
我很后悔。河马擦干了眼泪后对我说。
为什么？
M前两天一直说要到我们家玩，我不让，一开始是你和你妈在医院，我一个人在家不合适。后来你们回来，他说这总可以了吧？去你们家，我至少要买五十块钱的水果。然而我还是不答应，主要考虑到你妈在养病……
你不是答应大年初一让他到我们家过年吗？
是呀。但是……
其实，河马还说，我早就应该意识到他大脑有问题了，那次我订牛奶，我们两个的班错着的，他看我订，就也要订，而且还要和我订的一样。我说，你神经了，你不上班你订什么？要订就订你上班那天的。可是他就不听。后来送奶工来送牛奶，我就告诉他M不上班那天就不要送了。结果他知道后又逼着送奶工继续送，还说，我不喝你可以带回去喝嘛，我哪里会去喝？只好扔在那里。我心里也有点气恼，你有钱要浪费就浪费去吧……
这不能怪你，这种结果谁能想得到呢？我说。
可是，以前我有劝过他做一次脑部CT，那时他经常怀疑他大脑有问题，说失眠，头疼。我就劝他检查一下，说，虽然花钱了，但是毕竟心安了。检查下来，没有问题，他似乎也果然心情好了很多。那时大家还怪我让他花那么多钱检查呢。
可是，呜呜——河马又哭了起来——在单位里他最信任我，我却不让他到家里来，你知道吗？前不久，他把他的银行卡都要托我保管了，还说假如哪天他有什么不测，他的财产由我全权处理。我不要。他还要给我密码，我也不要，一个劲骂他神经病，脑子有毛病了，天天想这些。他就把密码写了，偷偷塞到我的包里，回到家，我才看到……
得到M得病的消息前一天，M还在上班。第二天，M打来电话，要医疗卡，河马就和同事给他送去了，那时他神智已经不清，已经认不出他们了，直到她们讲了好多遍，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把卡给他时，站在一旁的父亲一下子抢了过来，然而M立刻紧紧地抓在手中，再也不肯丢手。任凭那个“挨千刀的”怎么撕扯，就是不肯放手。
第二天，他要去住院，又打电话来，说要他的工资卡，这下河马他们不敢做主，去报告了领导，而领导怎么说呢？领导说：这样的人，就算好了，也不能再要了。
呜呼。我的心一下子痛如刀绞。
不过，事后想想，似乎一切都是有预兆的，河马说，M有一次偷偷摸摸泄漏出他帮母亲擦洗身子以及处理月经的事后，自我断言道，唉，看来我以后注定要倒一次大霉了！没想到这真的成了一句谶语。

2007年1月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