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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文化张遂涛 |
分类: 大话小说 |
我的母亲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外公的父亲,如果能够活到今天应该有97岁了。他是在两年前去世的。不过按他这个年龄,即使在农村也算是高寿了。他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在家,当时我还在读大学。他去世的消息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她没有显现出太大的悲哀。后来我听我的外公讲起他父亲的死也没有发现太大的悲哀。毕竟我的外太公已经足够老了,老到死的时候也已经不是一桩丧事而是一桩喜事了。在这一点上农村人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开通。
他们之所以没有过分的悲哀还有一个原因,我猜想是这样,他们认为他是白白地多活了二十多年。换句话说我的外太公在二十多年前就该死了,然而他没有死,并且又坚持了二十多年才最后死去,这简直是个奇迹。
那时棺材都准备好了,眼看着就要咽气了,然而他却又好了。母亲苦笑着说。我那时刚嫁到你们家里,母亲又说,我的眼睛都快哭肿了,结果最后他没有死。
母亲说的那个棺木我见到过,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它便静静地躺在外公家的堂屋里。堂屋很暗,进去很长时间才能看清东西,突然就看到面前矗立着一具棺木,棺木被一块大大的罩布盖着,四个布边垂落在地上。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从来不敢走近一步。然而有人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我偷偷地掀开罩布,上面布满了一层轻轻的灰尘。我看到棺木被漆成了暗红色,小船一样一边高一边低,在棺木的两头雕刻着各种的花纹,也许是龙、凤什么的,或者是蝙蝠,我不太记得了,在图案的中间是两个大字,一边一个,一个是“福”字,一个是“寿”字。每次我总是不能多看,母亲发现了就一把把我拉过来,然后我就看到了坐在门口,阴郁地看着我的外太公。
外太公虽然没有死,但是他的健康明显地损坏了。他不能再做什么事情,当然也没有人再去要求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去做什么事情。他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死。他就天天坐在屋子门口,或者坐在院子门口,默默地等死。他的眼光很阴郁,面部没有一点表情,这让我感到恐怖。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我都要怯怯地对他笑笑,他就也笑笑,然后就把手伸向我,手心摊开,里面是十几颗花生仁。我小心地从他手心里拿走花生仁,他就很开心地笑了。然而笑过后就又恢复了那死寂般的阴郁。
他偶而也会做点什么,比如说剥花生,剥玉米。他和大家坐在一起,或者一个人坐在门口,机械地剥着。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从来不跟人说话。他似乎存在着,也似乎就像空气一样虽存在而让人感觉虚无。他似乎从来不在意人家在谈什么,有的时候大家偶而跟他讲话,他也只是“唔唔”地应着,但是没有别的反应。外婆就说,别跟他说话,他耳朵聋了。外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但是我知道他的耳朵根本没有聋。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他都能感觉到。我知道这些,因为我实验过。他回头看是我在后面淘气,就很宽容地笑了。
他的饭量很大,外婆每次都说喂给他的饭足够养一只猪了。而养只猪过年了还可以卖掉换点钱用,而喂给他简直什么用也没有。外婆说这些话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那时外太公已经有些糊涂了。有一天外婆终于告诉了大家,他已经糊涂了。大家没有发表异议,只是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在眼神里表示了他们的怀疑,因为外太公看到他们经过突然像个孩子般地对他们微笑。然而外婆对外太公并不坏,她只是恶在嘴上。在外太公生病时她没日没夜地伺候他,给他换洗内衣内裤,牵着他上厕所。
有一天外婆终于很生气地说,不行了,不行了,这个老糊涂开始拉在床上了。她把他拉在床上的床单给我们看。她把床单靠近了鼻孔,然后立即把头拿开了,她扑扇着鼻子,说真是臭死了。她把床单扔进了脸盆里,皱着鼻子说,这日子怎么过呀,就他的床单就够我忙死了。
那时我的表弟表妹们已经长大了,他们开始嚷嚷着没有房子住。把那老不死的搬出去,把他的房子隔开给孩子们住。外婆对外公说。外公同意了。他们花了一个下午的工夫把外太公从他的房间搬到了靠近羊圈的一个小房间里,同时搬出来的还有他的破旧的床和衣柜。衣柜里放着一些破旧的棉被。外婆一边检视那些棉被一边说,这些没用的东西早该扔掉了。说完她皱着鼻子把那些破烂又扔回了柜子。他们又花了两天的时间把那个房间完全地清扫了一遍,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等过了一天之后他们把石灰扫掉了,然后重新铺上一层。在扫掉第二层石灰后他们把房间一隔为二,一边住着我的两个表弟,一边住着我的表妹。在他们住下的第二天早上他们皱着鼻子说,屋子里的尿臊味还是太重了,把我们呛得睡不着觉。
外婆的原意是假如外太公的房间够大的话,就一并把他那个棺木放到他那个房间好了,最好他就睡在里面,那么床也省掉了。棺木老放在堂屋让大家都很有意见,说天天抬头就看到它,糁人!其实他们只是这么说说,他们早就习惯了。唯一表示最强烈的是我的表弟,他说,我同学见了都不敢来咱们家,都笑话我说没见过把棺材放到堂屋里的。
外婆生气地怒斥道,小杂种,这是寿棺,懂吗?虽然外婆这样说,但是她也开始想要是能把棺木放到外太公的房间里就好了,而更好的是假如外太公现在就把它用掉就好了。
然而外太公像是故意和外婆赌气一样,他就是不死。这样外婆就拿他没有办法了。我想假如以后有人要让外太公总结他长寿的秘诀的话,我想他会回答说,一直等死,并且老有人诅咒让你快死,那么你就会长寿,长寿到让那个诅咒你的人等不及为止。
外婆果然没有等到外太公死,她就先死了。在她死之前,她还抱怨外太公道,这个老不死的真是越发糊涂了,他现在开始直接尿在门口了。外婆说得咬牙切齿。外婆说的没错,每天天刚亮,外太公就不知羞耻地打开门,然后掏出他那根又老又粗的阴茎,对着门口乱射了。
在外婆去世之前她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用毛巾把棺木擦一遍,并且几乎每年都要重新上一遍漆,漆随着时间的增长而越来越厚,并发出越来越亮的光芒。这个几次都几乎要派上用场的紫杉棺木在长时间的冷置中显现出了老年人才特有的睿智。
没有人知道这个棺木是什么时间放在这里的,也许从他们一出生就放在这里了,或者像外婆说的那样,她刚来到这个家就看到了这具棺木,它在她的注视下发出了冰冷的光芒,把她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的是几十年后,这个本来要让外太公在此长眠的棺木却几乎属于她。
外婆是得癌症死的,在她知道得了这个病的前一天她还在地里干活,然而三天后她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准备,大家就把目光投向了外太公。外太公正坐在院子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屋里热闹的气息似乎与他无关。大家就说要不先把他的棺木用了吧。外公沉思了半天,最后还是否定了。他说她用不起,这是个寿棺,没有一定的寿命是不能用的。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这个棺材之所以能够保存这么久是因为至今尚未有一人有福气用。
外婆死的时候正是夏天,尸体放过两天之后就会有臭气。所以外公当时就去找了村子里最好的木匠,连夜赶制了一具棺木。因为仓促,棺木并没有让外公满意,但是他没有办法。外婆就在这种仓促的气氛中下葬了。
当棺木从外太公的面前抬过时外太公一动不动。他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面前晃动的人群让他感到惊讶。抬棺材的人对他的惊讶没有表示吃惊,他们侧着身从他身边经过,棺木从他的身上滑过,但是他们并没有让他让开。外太公就这样看着一群哭哭啼啼的人从他的视线里逐渐消失。
外太公在这之后又坚持活了十几年。那具紫杉棺木依然躺在堂屋的正中央,阳光依然射不到那里,只有黑暗和压抑在那里狂舞。这之后粉擦棺木的工作落在了外公的身上,我的舅舅以及舅妈没有人肯帮助他,他们嫌那个不吉利。
而事实上当一个事物超过了一定的界线之后它就从不吉利转变为吉利了,而我的尚年轻的舅舅和舅妈们并不明白。他们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外太公在外婆死了之后还依然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唯一的解释是外太公被死神遗忘了,所以他只能逐渐地老去,直至像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西比尔一样变成一个空壳,而永远不能死去。
外太公的目光越来越混沌,他的口水不时地从嘴角垂下,一直拉到衣襟上而不断。他整天地呆坐着,没有任何的表情,口水也就一直那样地拉着,像是和他暗自较劲。他已经不能自己走动了,他需要外公每天把他搀扶到门口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在夜幕降临时再把他搀扶到屋子里。他的屋子因为长时间的拉撒在床上,而味道更加的难闻。
在他死之前情况唯一有过一次转机。在那次生病中他昏迷了两天没有醒来,医生已经宣判了他的死亡。我在青海的舅舅在得到家里的消息后连夜坐火车赶了回来。等他到家时他看到了坐在门口的外太公。外太公似乎有点吃惊地看了看面前这个不速之客。舅舅吃惊地看着他走进了家里,然后他才知道外太公就在家里给他打过去电话后一天突然苏醒了,然后奇迹般地就下了床。
看来他真是死不了了。大家看着已经准备好的供丧礼上吃的东西愤怒地说。我的那个舅舅更加地愤怒,他像是感觉到自己被外太公故意愚弄了似的立刻就要回去。任外公怎么劝都不行。然而他走了之后没有半个月外太公就真的死了。但是这次打死他他也不肯再回来了,即使在给他发去了丧报之后。我的这个舅舅用这样一句话推掉了他们让他回家的请求。他说我很忙,走不开。
外太公到底是怎么死的大家到现在都存在疑问。外公说那天早上他去给他送饭,一推门发现他躺在地上,而身下是一滩很大的尿泡。那么大的尿泡让他感到吃惊,他断定这肯定不是他一次尿的。然而奇怪的是平时他从来不起床撒尿,他自从不能走动之后就直接撒在了床上。
但是有一点大家没有感到疑问,就是外太公死的不是时候,就在他死的前几天县里传出消息,以后农村死人也必须到县城火葬,不许再用土葬,一经发现,不仅铲平坟头,而且要把人重新挖出来,重新火葬,而且还要罚钱。消息传到村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也就是外太公死的前一天。舅妈回忆说,昨天我们在门口听街上的老人谈这件事时好像注意到他正盯着我们,看到我注意到他了,他也没有把目光躲开。
外公听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爹这是不放心被火葬呀,所以就走了。外公说,你们都不要说出去,咱们不管怎样还是要给他土葬,棺材是现成的,只是难为爹活了一大辈子到最后却要偷偷摸摸地下葬。大家都同意了。舅舅说,只要人埋掉,一切就好说了,政府那事也就是这个样子,到时咱们再重新给爷爷办丧礼。
外太公就这样在当天夜里被偷偷抬出去埋掉了。为了避人嫌疑,他们甚至没敢堆坟头,只是在上面插上了一根柳枝,他们等待着来春在柳枝的周围重新堆起一个更大的坟头。
唯一可惜的是这么好一个紫杉棺木竟然没有被任何一个外人看到,那么好的雕刻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黄土之下。这让外公心里很不舒服。
然而还没有等到外公和舅舅重新给外太公重新置办丧礼,县城里的民政局和殡仪馆就来人了。他们说接到群众的举报,说我外太公死掉了,而没有火葬。外公试图跟他们争辩,民政局的那个官员生气地吼叫道,没有的话你把你爹叫出来让我们看看呀。外公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而说不出话来,只是破口大骂那个缺了八辈子德的举报者。到最后外公几乎给人家跪下了,他说人都已经埋下了,就不要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等到我死的时候我去火烧还不行吗?外公在几个县城里来的外人面前不顾丢脸地号啕大哭起来,似乎受了说不完的委屈。
然而外太公还是被重新挖了出来拉到县城里火葬了,外公看到紫檀棺木被几个县城里来的糙爷们一斧子砍下去,飞溅起来几个木花,打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年轻人笑道,没想到这木头还挺硬。更让他们吃惊的是这棺木竟然是如此的漂亮,他们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啧啧称叹。围观的群众也发出一阵阵惊呼,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外太公包在了中间,而丝毫不顾外太公身上散发出的细微的臭气。舅舅气愤不下,上去夺下了一个年轻人手里的斧头,他一个人把全部的工作做完了,但是等他做完之后,县城里来的人仍旧提醒他,虽然是你打开的,但是我们还是要收钱的。说完他们从挖出来的土堆上跳了下去,把一块塑料布衬在了外太公的身下,然后把外太公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最后像捆扎一件东西一样把外太公捆扎了起来。
外太公被那些陌生的城里人拉走了,再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在金属盒里面是一把细细的灰。外太公在他死了之后就变成了这么一副摸样。外公抱着外太公的骨灰盒号啕大哭,他边哭边对舅舅说,我本来还难受你妈走得早,看来她是走对了。
在这次之后外公完全有理由光明正大地举办丧礼了,丧礼举行了三天,有九班响器吹唱。第三天下午,外太公舒服地躺在一个小金属盒里,而金属盒则躺在一具漂亮的紫杉棺木里,被送葬的队伍抬出了家门。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庄,然后在我外公家的祖坟前停了下来。那个挖好的坑依然闲置在那里,几天前挖出的湿土已经被太阳晒得干松。外太公重新被下葬,细软的干土撒在了紫杉棺木上,给紫杉棺木也沾染上了一点太阳的味道。而外太公的坟头上这次插满了粘满白纸条的柳枝,到第二年的春天它们就会发芽,然后成长为一片郁郁森森的柳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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