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晚上又刮起了风。母亲出去看了看风向，进来说：“晚上估计还得下雪。”果然到半夜的时候就又下雪了。吃完晚饭，父亲又要出去，母亲叫住了他，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一吃完饭就往外面跑，现在女儿儿子都回来了，还不着家！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父亲这一次没有反抗，乖乖地留下了。洗刷完毕，全家人都围坐在床上看电视。地方台转播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
一家人一边看，一边磕着瓜子聊天。坐在家人中间，肖琳的心一下子变得格外温暖。这才像一家人嘛，要是天天能这样多好。
父亲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对电视里面的小品演员评头论足，看到高兴的地方，就呵呵地笑，笑得脸上的皱纹一颤一颤的。一个瓜子皮没有吐掉，粘在了嘴唇上。
“看你嘴唇上的瓜子皮。”母亲说。
“哪里？哪里？”父亲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用手拨拉着，但是没有拨对地方。
母亲伸过手去，把瓜子皮拿掉了。“喏，你看。”母亲拿到父亲眼前让他看。
父亲接过来，看了看把它扔掉了，嘴里却呵呵地笑了。
“今天的丧事办得怎么样？”母亲问。
“也就那样吧，就是昨天晚上下雪，把地冻住了，挖坟坑的时候费了点事。”
母亲不再问。突然钟声敲响了，村子一下子炸开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鞭炮声。
“我去放炮。”弟弟从床上跳了下去。刚到屋外，弟弟突然又喊：“下雪了。”肖琳赶忙跟着从床上跳下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炸响了。肖琳吓得赶忙把耳朵捂上。在鞭炮声中，肖琳看到的确满天空都是飘舞着的雪花，雪花在有光线的地方悠然地舞动，鹅毛一样地慢慢飘落下来。鞭炮响了很久，终于熄了，弟弟跑了进来。肖琳看到弟弟冻得直搓手，而院子的地上，在雪的映衬下，落满了炸开的红色的炮纸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香。
进了屋，肖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子钱，抽出五张一百的递给母亲，说：“妈，这是给你的压岁钱。”又抽出五张递给父亲，说：“爸，这是你的压岁钱。”又抽出一千块钱，递给肖明，说：“小明，这是给你的，要省着点花。”肖明接过去数了数，塞进了口袋。父亲和母亲手里捧着钱有点惊慌地看着肖琳，说：“你留着自己用吧，还要买房结婚呢，你给我们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又用不着。”肖琳把父母递过来的钱又推了回去，说：“这只是做女儿的一点心意，你们养我这么多年也不容易。”说着突然有点哽咽了，父亲和母亲的眼眶也一下子湿润了。
“姐，你的电话。”肖明突然在旁边叫。肖琳转过身，看到肖明正拿着她的手机看着她。
肖琳拿过来，看到不是电话，而是一条短信，是一个朋友拜年的。刚回复完，又来了一条，她打开一看，是宋青的。里面有四句话：“愿好运像地雷，时常给你踩到；厄运像流星雨，永远淋你不到；财富像垃圾，随处可以捡到；幸福伴你一生，像苍蝇一样盯着你不放。”她看完不由咯咯地笑了，再接着往下按，却是一大片空白，再往下按，终于出现一行字：“在家还好吗？新年快乐。我想你。”
肖琳的心猛地一震，心窝里立刻湿了。等她抬起头，突然看到全家人都在默默地看着她。
“朋友发的拜年短信。”肖琳拿起手机摇晃了一下，掩饰着说。
父母仍然没有说话。肖明开口了，“是男的吧？”
“别瞎说。”肖琳训斥他。
“小琳，你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母亲过了一会儿，装作无意地问她。
“什么事情？”肖琳装傻。
“还能有什么事情？有男朋友了吗？”母亲说。
父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没有。”肖琳低下了头，小声说。这个问题千回避万回避，最终还是浮出了水面。
“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母亲狐疑地看着她，“有的话就告诉我们一下，我们只是想知道知道。我们又不会像其它的父母去干涉你们。”
父亲仍然冷冷地看着肖琳，仿佛试图从她的眼神里面洞穿她的内心。
“真的没有。”肖琳慌张地说。等她发现自己的慌张，马上又掩饰地笑了笑，说：“就我这个样子，谁会要我呀！”
母亲没有理会她的玩笑，叹了口气说：“要是没有，也该找了。你也不小了。你看你五叔家的小盈，比你还小两岁，初二就要出门了。”

9

出门就是出嫁。肖琳也早就听说堂妹肖盈大年初二要出嫁的事。她对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一天出嫁感到不可理解。母亲说，都是选日子嘛，初二是个好日子。选日子那天曾经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本来那天男方要下礼金的，但是却只下了一半。父亲知道后很生气，过去跟作为媒人的妹妹讲。妹妹却站在了男方一方，这让父亲更生气。婚事差点黄了。后来还是老五作出了让步，说：“算了，算了，不能因为这点事坏了孩子们的大事。”既然肖盈的父亲这样说了，父亲不好再说什么。但是仍然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家，母亲又说他：“你管人家那么多事干什么？人家的女儿人家愿意嫁就让他嫁嘛。”
父亲的火气终于找到了个爆发口，他说：“你懂个屁！”
母亲也气了，说：“我是懂个屁，你懂，你懂怎么你弟不听你的。”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听母亲说起，肖琳未置一词。然而除夕那天晚上肖琳很晚才睡着，她一直在想晚上母亲说的那些话。肖明房间的灯还亮着，电视也还在响。父亲喊肖明，问他为什么还不睡觉。肖明说他要熬福。母亲嘟囔道：“熬什么福熬福，熬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熬出什么福！”肖琳五更的时候醒来过一次，看看窗外，窗外很白。看看表，时间还早。知道外面是雪。再看看肖明的房间，电视已经没声了，房间的灯也灭了，估计肖明也是熬不住了，睡了。难怪他老熬不出来福。肖琳在心里暗笑。再醒来，是被鞭炮声震醒的。抬起头，看到父亲正用一根细竹竿挑着鞭炮在院子里放。远处有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回应着。这时的父亲看起来就像个孩子。
肖琳起了床，看到肖明的房间门还关着，问父亲，知道他还在睡觉。肖琳走出门，看到雪还在下，仍然没有减小的架势。父亲看看天说：“这天，明天小盈出门恐怕还麻烦。”
吃完饭，肖琳去五叔家里去了。五婶正站在门口刷锅，看到了，招呼道：“肖琳来了。吃过了？”说着回头往厢房里喊：“小盈，你看谁来了？”
肖盈从厢房里走了出来，看到是肖琳，很高兴，说：“姐，来了？”说着拉肖琳进了屋。
屋已经被重新粉刷过了，有一股油漆味。房间里面堆满了嫁妆，有沙发，衣柜，半截柜，梳妆台，洗衣机，电视机，还有一辆崭新的摩托车。肖琳在床边坐下，看着肖盈在她身边忙前忙后。
“不用倒，刚喝过。”肖琳看肖盈给她倒水，忙阻拦道。肖盈还是给她倒了一杯水，放进去点麦乳精。又拿来瓜子和糖果，说：“姐，吃点瓜子。”肖琳接过来捏了几粒在手上，把其它的放在桌子上了。
“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一直想去找你玩，可这两天忙……”肖盈解释道。脸上是因为兴奋而溢出的红光。
“我也是回来才知道你要结婚。”肖琳说。
“我本来也不想结这么早……”肖盈有点羞涩。
肖盈整整比肖琳小两岁，但是在她们所有堂兄妹中，可能她们两个的关系最好。肖盈人很乖巧，和肖琳的性格刚好相反，但是也许正是这样，她们两个才能相处下去。
“不知道你要结婚，所以也没买什么送给你，这个就算当姐的一点心意吧。”肖琳把一个红包递给了肖盈。
“姐——”肖盈阻拦着，但是肖琳还是把红包塞在了她的手心里。肖盈推让了几下，默默地接住了。
“明天你早点过来。”临走的时候肖盈嘱咐肖琳，“我怕我到时候会害怕。”
肖琳笑了笑，答应了。
回到家，却看到父亲和母亲正在生气，问是怎么回事，母亲气哼哼地说：“他要去人家家里喝酒，我说少喝一点，他就跟我生气。”
父亲说：“我有说去喝酒吗？人家就是拉我过去吃吃饭，说说话。你说我不去又不行……”
“你没有去喝过酒吗？哪一次不是说去吃饭，到最后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我哪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父亲梗直了脖子。
“次数还少？”母亲说。
肖琳简直要被父母亲烦死了。说什么他们才肯听呀。她拿起一把竹把扫帚，递给他们，说：“你们要抬杠就去抬吧。”
父亲甩甩袖子出去了。母亲也气哼哼地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肖琳早早吃过饭就去了肖盈家。肖盈家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肖盈的房门关着，肖琳敲了敲门，房门打开了一条缝，三婶、四婶，还有几个年轻的媳妇在里面，正在帮肖盈打扮、化妆。几个堂姐妹也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肖琳进去门就又被关上了。肖盈在梳妆镜里看到了她，斜了斜眼睛表示打过了招呼，嘴里说：“姐，来了？”
肖琳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看几个年轻的媳妇给肖盈化妆。肖盈的头已经盘好了，头上插满了花和头饰。她的身上是一件红色丝绒棉袄，手脖上一边一个绿色的玉模样的手镯。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金戒指。肖琳再看她的脸，脸上被扑了厚厚的白粉，白粉上又开始抹红色的胭脂。一张脸被抹得像要唱戏一样，一点也看不出这就是那个乖乖巧巧的肖盈。
肖琳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肖盈可能在镜子里察觉了，说：“姐，会不会不好看呀？”
那两个年轻媳妇也说：“对，小琳在城里呆了这么多年，看看化得行不行？”
肖琳憋住心里的笑，脸上平静地说：“不错，化得挺好，挺漂亮的。”
肖盈惊喜道：“真的？”说完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起来。
十点钟的时候，迎亲的车来了。但是离家还有几十米就停下了，说，雪太大，路滑，这一段路开不进来，开进来怕不好出去。管事的来找父亲，父亲说这怎么行？那么多嫁妆这么远怎么往上面抬，还有新娘按规矩脚不能挨地，这么远让谁给她背过去。然而过去说了，还是谈不拢，对方死活坚持不进来。
正僵持着，肖琳的姑姑过来了，她一听，就开始责怪父亲，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这么远抬就抬嘛，咱们也要理解人家。”
父亲一听火了，他想起上一次选日子下礼金的时候也是他这个妹妹在里面瞎捣鼓，就说：“你要抬是吧，那你去抬呀。”
妹妹一听也火了，说：“哥，我就知道是你在里面添茬，你可以对我看不惯，但是今天是咱们家小盈的终身大事，你能不能不要在里面瞎搅和？”
“啥？我瞎搅和？”父亲一下子快气晕了。他拉来老五，说：“老五，你当着你姐的面说我是不是在里面瞎搅和？这种话说出去了让人家怎么想我这个当大伯的？”
老五迟疑着，思量着，终于愤怒了，说：“算了，女儿不嫁了。你们都走吧。”说着抱头痛哭起来。
肖琳在房间里面听到了，说：“我去看看。”走出来看到一群人正围在那里。姑姑愣了半晌，突然推开人群，说：“不嫁就不嫁，我也不管了。”说着分开人群，踩着雪就走了。
有人推老五的肩膀，说：“别哭了，赶快追呀，什么样大不了的事呀，别耽误了孩子的事。”
老五仍然在抽泣，说：“耽误就耽误，又不是除了他这一家就嫁不出去了。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父亲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肖琳看到父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青。他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掏了半天，手哆嗦着没有抽出来。肖琳看看姑姑，姑姑正大步疾飞地往村外走去。肖琳赶快冲姑姑追去。父亲看到了，冲着她的背影吼：“你追她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肖琳总算追上了姑姑，她没有想到姑姑竟然走得那么快，她大跑小跑，好几次几乎滑到。她喊：“姑，姑，你等一下——”手快拉到姑姑了，姑姑突然随手一甩，一下子把她甩翻在地上，她感到脸被姑姑甩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鼻子一酸，眼泪就冒出来了。她没有想到火头上的姑姑这么有力。
婚礼还是照常进行了。但是这天每个人都憋了一股气，所以酒没有喝多久就散了。回到家，父亲一直长吁短叹。肖琳知道，姑姑也和那几个小叔叔一样，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但是现在她怎么能这样对待父亲呢！
这叫做啥事呢！

10

日子很快地一天天过去了。过了坡五，年就算过完了，该下地的下地，该上学的也都上学了。肖琳也开始悄悄着手准备回去的事。初八那天，距离假期结束还有三天，周扒皮老板就打来电话，问：“你怎么还没回来？”
肖琳没好气地说：“我干嘛回去，假期还没到头呢。”
周扒皮老板惊讶道：“你还真准备把假期用完呀！”
我不用完干什么？挂掉电话，肖琳没好气地想。正想着，母亲进来了，问：“谁给你打的电话？”
肖琳说：“我们老板。”
“他给你打电话干什么？”
“问我什么时间回去上班？”肖琳说完，呵呵地笑了，仿佛很好笑的样子。
“那你准备什么时间回去？”母亲没笑，问。
“就这两天吧。”肖琳回答。
母亲不再问了，默默地收拾着桌子。肖琳看到母亲沉重的背影，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对母亲说：“妈，要不这次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我跟你回去干什么？”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疑惑地回头看着她。
“你跟爸那么合不来，”肖琳小心地挑选字眼，“天天吵成那个样子，你跟我去了，就不用再跟我爸吵了。”
“我不去。”母亲一口回绝了。又开始忙她手中的活。
“为什么？”肖琳惊奇道。
“我去干什么？不说我习惯不习惯城市里的生活，你又没结婚，没有房子，我跟你去干什么。要是说你有孩子，要我去帮你带，那还说得过去。现在我不去。”母亲说。
又是结婚，又是孩子，又是房子。总是这些。提起这些肖琳就烦透了。除夕那天晚上，她几乎一冲动给宋青打个电话，电话打通了她跟他说什么？说要不我们结婚吧。神经啊我！电话号码拨到第十位了，她又按掉了。
“没有结婚，没有房子就不能去了？”肖琳愤愤地向母亲抗议。
母亲笑了，说：“就算能去，我去了谁给你爸做饭？总不能饿死他吧？”
母亲竟然想到了父亲。肖琳的眼眶一下子又湿润了，她总是以为父亲和母亲合不来，也许只是她不真正理解他们。
肖明也要回校了。肖琳决定跟他搭个伴。走的那天，父亲和母亲帮他们拎着行李送到了村口。肖琳几次说，行了，就送到这里吧。父母都不肯答应。直到他们上车，走了好远，回过头，父亲和母亲还站在那里一直张望。
“有没有想过你毕业以后准备怎么办？”看不到父母了，肖琳转过头来问肖明。
肖明笑笑，说：“到时候再说吧。不过——”他又补充道：“我是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我也要去南方，走得远远的，谁也管不着。”
肖琳看着肖明年轻而激情飞扬的面孔，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呢？姐，你有什么打算，不会一辈子卖车吧？”
“我——”肖琳笑了，对呀，我有什么打算呢？就像现在坐在车里一样，只看到不断往后流逝的路，至于前面的路，却被车棚挡住了，什么也看不清。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崭新的一年。

2006年5月20日，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