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舒克
(2013-10-19 11:06:41)分类: 故事—荼蘼开在燕园西 |
有人说,手心的温度能够反映心的温度。如果那样说的话,舒克必定有着一颗四季如春的心。至于任冬……舒克便只能祈祷这个说法纯属扯淡了。
今年北京的初雪,在12月20日落下。挺大的一场雪,下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燕园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因为惊喜、滑倒和受到雪球攻击而发出的尖叫声。
雪后的北国,只要把手放在外面冻一小会儿,科学规律说明它是必不能依旧代表心的温度的,但这倒一点都不妨碍舒克的内心在这一段时间以来热气腾腾,而它能够如此温热的原因,却正是因为那位手里仿佛随时握着冰的任冬。
他们的关系出现实质性的转折,应当是从那次陪任冬去雍和宫开始的。从雍和宫回来的那天晚上,大约是2点左右,任冬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舒克那时刚刚洗漱完毕,准备就寝,随手按下手机想看看时间,便看见了任冬发来的那条短信。短信的内容很简单:“今天谢谢你啦^_^”
就是那个笑脸,把舒克朝着任冬所在的那个星球拉近了一光年。在这之前,舒克从来不觉得任冬是一个会使用表情符号的人。他们之间还有多远?是隔着一个太阳系、一个银河还是一个宇宙?舒克无从得知,但只要能够离得他近一些,总是好的。
任冬第一次来图书馆和他一起看书,发生在雍和宫那个周末之后的星期一的晚上。晚上的8点40。那时舒克正看丹布朗的一本新书看到厌倦处,随手在手机上翻了两眼微博。他抬起头来,任冬已经站在他面前了,看着他,脸上的微笑让他想起他在短信上发来的那个表情,眼睛弯弯的,嘴角微微上扬,人未言话已至。舒克赶紧站起身来,替他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请他坐下。图书馆阅览室里不像自习区那样拥挤,舒克坐的这桌倒有一大半椅子是空着的。
“你这人倒是有长性,回回都坐这同一个地方,真好找。”任冬放下书包,说。
“回回?”他在找我么?舒克高兴地想到。
“嗯,有几回了吧。最后一次是你跟你那个师弟一块,你拿了本特别厚的《欧洲同性恋史》。”任冬说毕,朝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或者,至少舒克觉得,他是在狡黠地朝自己眨了眨眼。
舒克尴尬地笑了,一胳肢窝汗。他不会不记得最后一次与任冬在这里的偶遇,那时任冬视他如无物,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深深地刺伤了他。舒克难道忘记了,在那一次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已经说服自己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再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了?是什么让他这么轻易地就能够忘记?
几年之后,他才明白过来这个道理:人其实总不会忘记的,世上惟有不想记起,和无需记起,但人不会忘记。人们若要确信眼前人的好,他的种种不是都可以抛诸脑后;而相应地,在所谓“我的前任是极品”这样的题目下做出的文章,无非也就是那人所有的好,都无需要再被提起了而已。
任冬第一次和舒克去食堂吃饭,是在隔天的中午。中午的12点10分。舒克下了物权法的课就火急火燎地往燕南赶,他见到任冬站在燕南门口等他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他的电子表上的显示,正好是12点10分。任冬半个小时前给他发来短信,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舒克周二物权法的课上完以后向来是跟张晓雷刘壮壮一起午饭的——如果他去上课的话,但他今天几乎没有做半秒钟的犹豫就在友和色之间选择了后者。
任冬在一教上建筑设计,舒克的物权法是在理教,两个人便选在了与两个教学楼距离相当的燕南就餐。
舒克从图书馆前的大路上拐进来,远远地便看见了任冬,他正呆呆地站在食堂门口,既不像时下里的多数人争分夺秒地从手机里汲取资讯,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急切焦虑地寻找自己在等的那个人的身影,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眼神投向世间,却不专注在一事一物之上。人群熙来攘往,从他身边经过,也有看他的,也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他总不为所动,连一个表情,一根眼睫毛的抖动,都不曾给过他们。这情景倒是像姜太公钓鱼——不钓待钓之鱼,只等有缘之人。
直到舒克走到跟前,任冬才从绝对的静止中离开,眼睛对焦在他的脸上,嘴角微露笑意。
^_^
那个时候,舒克感觉自己对于任冬而言是不同的。他只看我,只对我笑。
人总是从自己出发,去观照世界,因而不免堕入唯心之境,总以为这世界的一切变化是因为自己。一朵花开也是因为他,一树叶落也是因为他,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是老天对他的预警,更不要说这星那星逆行,冲什么太岁,犯什么流年了。说到底,什么天意,什么缘分,不过都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的附会罢了。
任冬第一次和舒克去未名湖,是在那一个周五的傍晚。傍晚5点35分。他们从理教方向过来,经过博雅塔,刚要往西拐去花神庙的时候,有一对带着孙子来此游玩的外地老夫妇问舒克时间,舒克便记住了这个时刻。老夫妇听了时间,有些傻眼,急着要往南门赶路,又问路。从博雅塔往南门去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楚的,舒克讲得口干舌燥,老人家究竟也没听明白究竟是左拐右拐再左拐还是右拐左拐再右拐。正无语间,任冬递过来一张纸片来,上面竟明明白白地画上了路线图,并且注明了每一个拐角的标志物。然后,他朝那对夫妇笑了笑,也不待他们谢,便拖起舒克的手走了。
对了,那也是任冬第一次主动牵他的手。5点40分左右,傍晚,5点40分左右。
那天晚上,舒克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一座立钟底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差10分10点,阳光正好。任冬在前面坐着,翻着一本书,面前一张白色的小桌,桌上摆着一个咖啡杯,一小盘食物。舒克直直地走上前去……后来……后来就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不记得了,只记得,差10分10点,上午差10分10点。再后来,再后来舒克就连自己做过这个梦都不记得了。
这一阵来舒克几乎每天都和任冬见面,哪怕是忙得狠了,也要在熄灯前跑到526寝去打个招呼,给块糖,闲扯几句。526的人他都认识了,名字记得不大清,通常都以舒克自己起的外号代指:
一个是“歌神”,北京二中的,小矮个,留着寸头,喜欢唱歌,舒克回回来都能听见他或吟或唱,来劲了还嚎个怒音啥的——任冬有一次悄悄趴在舒克耳朵边上说:“歌神有一次睡觉的时候还唱‘梦歌’,比醒着时候好听多了。”
一个是“话篓子”,焦作生源,高高壮壮,喜高谈阔论,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没意见的事儿。典型的“know-it-all”。回回他在屋里的时候任冬都拉着舒克上屋外说话——“走廊里还清净点”,他说。
最后一个是“老谋子”,陕西商洛人,瘦高个,长得极像张艺谋,为人挺热情,和任冬是古建筑方向的同学,平时也挺照顾任冬,为此,舒克也对他格外关照,听说他对学生会有兴趣,还把他引荐给了张晓雷,进了文艺部。 张晓雷毕竟还是早于其他人见到了任冬,但仅仅是在楼道里撞见了正说笑着往楼下走的两人,舒克都没来得及把任冬的名字介绍给他,他便点点头兀自走了。张晓雷对他这个新对象的兴趣似乎不大,在宿舍里也没缠着他问东问西,或者横竖加以调侃——可能还是为之前田野的事儿有点不痛快吧。
舒克现在明白早恋的害处了。对于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但凡真有了个人,那便是每个犄角旮旯里都是那个人,他的喜恶,他的言行,甚至连他身边的人的重要性都超过了自己身边的人。哪里还能装得下别的事情呢?哪里还能装得下别人呢?
爱情来得也真快。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流连过吴杰生的美貌,严焱的温柔,还在为初恋的创痛所困,画地为牢不敢跨越雷池一步。可现在,那些人的面目都消失了,在面对那些人时心里的疑问也烟消云散。原来真正的爱情是这样的,原来真正的爱情,连让你疑惑自己该不该、敢不敢的机会都不给你。它只是让你想要,想要,并且想要得更多。
任冬坐在他身边看书的时候,舒克总把自己的椅子拉得同他近近的,近到什么程度呢?近到他能微微感到从隔壁的大腿传来的热量,又没近到能让任冬随时听见自己澎湃的心跳——这样得近。
每次和他附耳,舒克总会偷偷多吸几口他的气味。任冬的身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从来不擦香水,也从不会有汗臭——他俩初识时任冬就讲过的,他有一点洁癖,香水和汗渍对他而言或许都只能算作一种污秽吧,只有一种干干净净的味道。这味道舒克不会形容,大概就是介于碧浪洁净如新和农夫山泉有点甜之间的味道吧——你看,说了我不会形容,一形容出来就俗了不是。但就是这种气味,舒克觉得自己闻一辈子也不会倦。因他喜欢,这味道就是天香。舒克总在交谈完毕之后,幻想自己和他赤裸地交缠在一起,在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放肆地把鼻子埋在他的下巴与锁骨之间,长长久久地闻个够,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了。再有然后,一会儿他就没法走道了。
图书馆真是一个美好的存在。它让你合法合理地亲近你心爱的人,既不猥亵,也不冒犯,反倒因为遵守了馆里不得喧哗的规则而使这种偷情蒙上了一层圣洁感。平素里,没有确认关系的两人当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你要跑到人家近前往人耳蜗里轻吐呓语,非要被人一巴掌呼上来不可——即便那人有意,也是要作势推开的;但在图书馆里则没有这层顾忌,利用这层关系,暗藏鬼胎的狗男女或者狗男男们嘴巴与耳朵之间的距离便远远超过了声波传递的需要。
在这所大学,要想日日见到一个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可以日日见到的人,除了约他上图书馆,也没有什么太多更好的理由了。起初,每次给任冬发送要约短信的时候,舒克的手都抖得厉害,在等他回信的几分钟里心率能到160——对于这个训练有素的、静态心率只有五十几的运动员来说,这得是多大的运动量啊?好在任冬从没拒绝他。有心理学研究证实,一个人要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坚持四天,四天之后习惯养成,坚持也就不再显得那样痛苦了。果不其然,不过一周的时间,他们之间便形成了默契。“去吗?”“去。”“半小时后楼梯口见?”“好。”舒克于是手也不抖了,心也不跳了,站起来又像是个全活人了!
当然了,默契之作为一种习惯,需要两个人共同养成。任冬在意料之外的亲近,是舒克得以成功养成这种习惯的主要原因。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天天都愿意和我去图书馆呢?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牺牲了自己的日程来迁就我呢?
唉,殊不知人总是先有结论,再去找种种迹象论证其正确。常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再补充两句,男追男,隔冰山,弯男追直男/弯直不辨男——隔火焰山。正因为难,而追求者又盼极了他的目标人物也能喜欢他,所以但凡能够用上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他用来证明他的确喜欢他。舒克的心理活动,正是许多悲剧的开场白。
今儿是平安夜的前一天。舒克上午的课是债权法和地震概论,下午的课是民法总论和罗马史。下课前舒克发了条短信问任冬今天要不要一起吃饭外加图书馆看书,不一会儿,任冬的回复来了:“今天不了。”看到这儿,舒克心里咯噔一下,手又抖了,心又跳了,脚底板都凉了——所幸下面还有:“不如去嘉美看场电影吧,顺便到那儿找口饭吃。”
看什么电影呢?没想过。最后看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因为这都是次要问题。就像他们一起在商场里吃的那个韩国石锅拌饭,那石锅有几斤几两,啥颜色,拌饭口味如何,辣椒酱地不地道,拌进去的那个黄绿丝是豆芽还是西葫芦,舒克都不会知道,只管一股脑儿地吞进肚里。
那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想的是:在饭桌上——下面该说什么好呢?这个话题他好像不是很感兴趣,赶快换一个吧。刚才他说的那个事儿很好笑啊,为什么我笑得那么假,what’s wrong with me?进了电影院里——我能不能把手在伸过去一点呢?他现在这样小拇指头碰到我,是有意的么?都一分钟了他都没有缩回去,肯定是有意的,他喜欢我……缩回去了,他不喜欢我……又碰到了,他到底是喜不喜欢我?
他的整颗心都被俘虏了。
他们是一路走着回了北大。在拿出学生证,跨进北大南门的时候,任冬突然笑着来了一句:“我们这好像跟约会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他。所以舒克不确定他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他说的,还是对一个他看不见的、悬浮在空中的隐形人说的。但确定无疑的是,这话让舒克心花怒放。
我们就像在约会!我们就像在约会!我们就在约会!
“好啦,今儿算是玩儿够了。我得去画幅画儿,明儿得交了。”才来了北京三个月,任冬的口音里已经带了几分京味儿。
“好,努力的孩子,那你别弄太晚了。”舒克站在南门内的主路与通往宿舍区的小路的路口上,与任冬道别。
“嗯。不努力的孩子,你乖乖玩去吧!”任冬在舒克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转头走了。
他好可爱。舒克痴痴地想。这个任冬,与那个初见时眼神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任冬,简直判若两人。就在此时,舒克已经下了决心,明晚,决战未名湖畔。
向他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