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2011-04-29 22: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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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故事-似是故人来 |
张皓天从陈海麟家出来的时候,六点刚过十分。他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饭,赶紧起身告辞。吃饭的时候,他注意到胡半仙和陈海麟都没有碰桌上的肉菜。
他从陈海麟家走出了大概二十米,回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大仙小仙跟着,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噼噼啪啪”给刘宇摁短信:“侦察完毕。龟仙子全家都跟他一样异怪。”
不一会儿,刘宇的回复来了:“你还活着?”
“三魂已去其二。”
“你小心龟仙子在长寿面里下了蛊。明天菊花开了。”
“滚丫蛋~老子菊紧着呢。倒是你,啥时候回老家啊?回到那菊花盛开的地方。”
“我们那儿太冷,菊花都冻抽巴了,开不动。不想太早回,没劲。要不你跟我一块回去?我带你去松花江上滑冰去。另外冷点也有助于你收菊。”
“你再恶心我翻脸了啊。你那儿有吃有住么?你老家人不会跟你老人家一样不靠谱吧?”
“俺们那疙瘩,有吃有住有炮打。哈哈,开玩笑开玩笑,别翻脸啊。我老家人都一个赛一个地靠谱,跟我一样的靠谱。”
“你与靠谱之间的距离,就好比忍者神龟与樱桃小丸子之间的距离。你要是求我的话我就去。”
“好哥哥,我求求你了,跟我去吧。”
“有诚意,那我就赏你这个脸,跟你去吧。”
“哥哥去了……去了……去了……哦……哦耶。”
这个变态活宝。张皓天笑着合上了手机。
刘宇的老家在哈尔滨,据说早几辈上是汉军八旗的,但他素来满嘴跑火车,张皓天对他说的话一向只信四分之一——比如“汉军八旗”这四个字里,或许只有“汉”是真的。
王翔曾经说,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张和光谱、色谱一样的“靠谱”,刘宇和张皓天无疑是在谱的两端。但是,这俩极端的靠谱和不靠谱合在一块,却令人意外的十分和谐,几乎就是好到了要穿一条裤子的地步。张皓天很喜欢没事儿的时候跟刘宇荤的素的闲聊。他觉得跟刘宇在一块能放心地谈论任何话题,不用担心会有人对你的态度、品味和价值观擅加评价。此人没心没肺,不会被别人冒犯,也不会存心冒犯别人(虽然常有人会被冒犯到),又富有幽默感,因此越是心地宽厚的人,越是能够得到和他聊天的乐趣。
如果不考虑英明,张皓天基本上把刘宇默认为他最好的朋友;刘宇更不必说了,只要看他那个有呼必应的劲头就能知道他待张皓天如何。那……王翔呢?其实张皓天和刘宇与王翔的交情也是很深厚的,但他俩似乎有个默契,就是王翔分别与他们两人之间的双边关系要比他俩之间的略浅,但王翔和他们两人加在一块,就变成了“三个最要好的朋友”。这也不能怪他俩,谁让王翔的学校远呢?
张皓天刚合上手机几秒钟,又来了一条短信。他一边想着这回该怎么调侃刘宇,一边打开了手机,却发现发信人是王翔。
嗬!这好哥们还真是够敏锐的,连我的心声都听见了!敢情不是来抗议的吧?
张皓天打开短信,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明晚吃饭。”
按照计划,张皓天明天要和英明一块出去逛街,惯例是会在外头吃饭的,于是回了一条:“后天成么?明天可能有点事儿。”
“不行。只能明晚。”王翔的回信简短有力。
“那好,就明天晚上吧。几点?”张皓天觉得王翔的强硬必有缘故,于是很顺从地回答。
“六点,院后头小楼饭店,你叫上刘宇。”
“好。”
小楼饭店是张皓天平时和小哥们最常聚会的场所。他回北京以后第一次见王翔就在这儿吃了饭,第一次见张霖也是在这儿,甚至第一次和刘宇一块聚餐也在此处。这家小店的饭菜其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家常的近乎朴素,只有烤鸡翅、烤羊腰算是能拿出手的特色菜。它的老板是个发福中年女人,人称胖妈,山东人,见到客人总是乐呵呵的,每次结账都会把零头免掉,有时候听说谁过生日,还会送一大碗面两道菜或者半打啤酒,总是透着股让人舒服的劲儿。张皓天喜欢这家店晚上橘黄色的灯光,配合着食客狐朋狗友的谈笑,让人感到亲切。
考完试以后他们仨这是第一次聚会。张皓天决定明天先和英明在外头吃过饭,再回来陪两个哥们——兄弟情义决不能背弃,但主次之分还是得弄清的。
王翔这时又补过来一条短信,说:“不要告诉英明。”
张皓天问他为何,却没有回音了。张皓天心下越发奇怪,回到家以后几次想要跟英明商量,最后还是把话头咽了下去。遵守承诺——不管是明示还是默示的承诺,是他的价值体系中排名最靠前的内容之一。
在全世界六十多亿人里,张皓天在“最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排行榜上可以排进前十位。今天晚上英明原本可以很轻松地看出他的心神不宁和吞吞吐吐,但他被陈晨的事搅得心如乱麻,整晚都是蔫蔫的,再没有余力去观察张皓天的表情。
英明不懂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男男女女都喜欢脚踩几条船,在他现在看来,花心是这世界上最辛苦的工作。他没法一边爱着一个人,一边享受另一个人的爱。每天面对陈晨,掰瞎话,层层伪装地喜欢,言不由衷地安慰,让他每天过得比和王翔那段明知没有结果却无法解脱的单恋生活更加辛苦。
他很多次地想要退缩。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在深深地伤害一个几乎完美无瑕的男友同时,遭到另一个同样完美无瑕的兄弟的唾弃。他确信张皓天不会因为他是同性恋而对他另眼相看,但是,他会怎么对待一个向自己表白了的同性恋呢?他毕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确信那会有个美丽的收场。
如果他现在放弃,他可以回到从前,回到只喜欢陈晨,同他热恋,一起向往美好将来的日子。但问题是,他可以吗?他想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在心底深处知道,他能够回答,答案是不。
陈晨的每一个受伤的眼神,失望的背影,都像烧红的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当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伤害别人的痛,英明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以为自己可以更洒脱的。
英明失眠直到凌晨,将近四点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三个钟头。第二天一起身,他觉得头晕得厉害,赶紧又躺下,这么一起一卧的,便承受不住,“哇”地吐了一地。张皓天从睡梦中惊醒,赶紧冲出卧室去拿脸盆毛巾,回来用胳膊夹紧、固定住英明的脑袋,给他轻轻地擦脸。
他犯头晕的毛病不是第一次了,张皓天也积累了不少护理的经验。一会儿李金淑也进来了,一边轻声询问,一边开窗通风,拿着各种工具处理秽物。
“吐了以后觉得好些了。”英明说,让张皓天放他平躺下来。
张皓天慢慢地把英明的脑袋搁到枕头上,一边担心地看着他。
“阿姨,是不是哪天带哥哥去看看?他老头晕。之前也犯过几次,都没这么严重,所以也没跟你们说。”张皓天跟李金淑说。
“是么!”李金淑也紧张了起来,一叠声地要英明今天就去医院。
“去年体检的时候我问过了。”英明不耐烦地说,“也让神经内科的大夫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可能是看书多了,眼睛在近视的过程中,就容易头晕。”
李金淑闻言才把心放下了一些,又反复叮嘱两人“无论身上有任何不舒服地地方,都要马上告诉我”,才出去墩拖布了。
“干吗跟我妈说呀。”英明瞟了张皓天一眼。
“我跟你说,你肯定就说‘没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张皓天把被子给英明掖严实了,又问:“你是不是体检的时候真问过大夫?不是忽悠你妈的吧?可别讳疾忌医啊。”
“真问过。”英明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么怕死,怎么会忌医呢?放心吧。”
“行吧,我给你下楼买早餐去。豆浆油条,还要饭团王么?”张皓天在英明的被子上轻轻拍了拍,说。
“不要了,胃里怪堵腾的,你跟我妈说再煮点皮蛋瘦肉粥。我妈做的比外头买的好吃些。”英明闭着眼说。他其实一点东西也吃不下,但他知道若不这么说,张皓天更得担心跳到墙上去了。
“好嘞!我去买,你等着。”张皓天得令,揣上钱包出去了。
英明又迷糊了一会儿,起来就着张皓天的手喝了半碗粥,吃了四分之一根油条,就说够了。重新躺下之后他死死地睡了10个小时,再睁开眼时,天已黑透。他小心翼翼地在床上撑起来——还好,不晕了。
英明看见自己的手机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便伸手取来,点亮屏幕,显示有三条短信。其中两条是陈晨发来的,英明怕他一天得不到回信又以为自己再冷落疏远他,便赶紧回了封撒娇的短信,说自己病了,很想他在身边,云云。
而最上面的一条,是张皓天的。
这小子,肯定是出去玩了,不然住一屋还发什么短信!
光是想到这一节,英明便已气恼得酸水直冒。他早上吐得七荤八素,张皓天居然还有心情撇下他自己去玩?只这一点,就足以把他早上擦脸换衣、打饭喂饭的种种功劳全部抵消了,全抵消了!
英明不高兴地点开短信,信里说:“哥,今儿晚上一个朋友出了点事儿,非要我去找他,不去不行。我只能去了……下午我进去过好几次,看你都睡得挺踏实,希望是没大事了。你要是晚上起来还不舒服,就给我发短信,我赶紧回去,甭惊动咱妈。想吃啥也告诉我,我给你带。乖~”
看完短信,英明像是喝下了一杯小苏打,又喝下了一罐蜂蜜,把胃酸全中和了,还甜滋滋的。自从爱上了张皓天,他的情绪就时常像这样坐在过山车上起起落落,这大异于他理想的人生状态。他不是擅长劳心制人的么,不是该站在食物链顶端,享受把玩猎物的乐趣么?如今,不知是因为他的猎物进化得太厉害,还是因为他自己退化的太厉害,他,英明,上帝的宠儿,彻底地被人给“制”了。尽管他曾经调侃过那人是个应当“制于人”的力巴。
他哼着小曲起身,奔厕所去了。憋了一整夜又一白天,再不撒尿可不行啊!
而张皓天从小楼饭店的厕所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晃了。他摇摇摆摆地走到餐桌旁,刘宇已经不胜酒力伏于案上,王翔正用双手撑着额头,安安静静地流泪。
胖妈遛哒过来,问张皓天:“没事吧?你们年纪还小,别喝太多了,啊!”
张皓天凑在胖妈耳边耳语了几句,胖妈沉默了片刻,说:“今儿晚上酒我包了,你们管够。喝趴下了我负责。”
胖妈又在张皓天肩上拍了拍,轻声说:“哥们有难,你不帮谁帮?甭管大人小孩,我就喜欢仗义的人!好好照顾人家,啊!”
张皓天坐回椅子上,搂着刘宇的脖子从桌上拉起来,说:“刘儿,甭这么没出息。这才几杯就趴着了!”
王翔也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往三人的杯子里都倒上酒,说:“再喝一杯!”
刘宇还没糊涂,也举起杯子,大着舌头说:“喝就喝!谁没出息了!咱今天得陪哥们喝个不醉不归!”
三人又一饮而尽。
大概一个多小时前,王翔告诉他们,他爸死了。
王翔爸妈这些年一直在东南沿海跑生意,做过水果,做过水泥,也做过水货,动荡漂泊十数载,直到最近两年才靠着水产——鲍鱼做起来了,现在有一家很成规模的鲍鱼养殖场。今年南下的强冷空气多,养殖场的水温没调节好,养的鲍鱼死了几批,前一阵又有病害流行,于是王翔父母就没日没夜地在场上蹲点。他爸本来心脏就不好,加上连日劳累,感冒了也不及时休息,终于没扛过去。有天深夜,王翔妈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他爸栽倒在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鱼池里,脸冲下,再也没起来。
王翔说,他明天就启程去福建,料理后事,把他爹送回老家山东,和他伯伯,他爸爸的爷爷,他爷爷的爷爷,埋在一起。他说,他祖上能算着的已故直系男性亲属,基本都死在一个病上,可能再过几年,也就该轮到他了。
张皓天问他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他说,有空了替我去看一眼老头老太太,帮着他们办办自己的退学手续,老人腿脚不利索了。从下个学期开始,他就不再按照“学期”来算年头了,反正他从来没认真上过学,也早就不想上这个徒有其名的学了。他要去福建接他父亲的班,继承他的遗志,因为他母亲把这份老公的事业看得比命还重,如果他不过去,他妈会一个人干到也同样累死为止。
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等他能回来的时候,再回来。
张皓天喝完了杯中酒,又拿起离自己最近的酒瓶,给每个杯子都倒上了一半,一边还不忘说:“慢点喝,咱慢点喝。”
他放下酒瓶,说:“我把老三给你叫出来吧,你不可能不见见他就走。”
“不要!”王翔拦住了他正往裤兜里掏手机的手,说:“我今天这样,不能见他。我会给他发短信的,或者写信,写电子邮件,怎么都好,但是我今天不见他了。今天就见你们俩。咱们仨是最好的兄弟。今儿不见他,不见他了……”
“他不是你兄弟?他不是你最好的兄弟?”张皓天有些生气了,他说:“你不知道他有多重视你!你要是今天不见他一面就走,他会多难过!他会恨你的。我也会恨你的!”
王翔依旧摇了摇头。
张皓天把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王翔,大声地说:“有什么话,今天晚上当着他面说了!你们都以为我傻……我不傻。我他妈一﹒点﹒都﹒不﹒傻!你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不知道啊?你们只知道自己的秘密。可我知道你们每一个人的!我替你们每个人保守秘密!你以为这滋味好受么?谁来听我的秘密?我他妈快憋屈成傻逼了我!老五,要是还认我这个比你小半天的兄弟,你今天晚上必须见他。知道么!”
王翔起身,走到张皓天座旁,把他摁下,和他挤在同一张椅子上坐着,摸着他的头,说:“知道了。老六,你是个好人。”
英明睡了一整天,到晚上难免精神焕发。他让李金淑先睡了,说自己等皓天回来以后再睡。谁想他等过了10点,等过了11点,等到日历又翻过了一页,还不见张皓天回来,发短信也不见回。英明有点急了,拿起手机正要给张皓天打电话,手机却先自己响了起来。
他赶紧接起来,压低嗓子喊道:“都几点了!还不回家!”
电话那端的人说:“张皓天到刘宇家睡觉去了。是我。下来吧,我在楼下葡萄架那儿等你。”
“老五?怎么了你?”
“下来吧。下来再说。”
英明满心疑惑。他披上羽绒服,穿上小靴子,也没系鞋带,就趿趿拉拉地下了楼。
几年前。那时还没有陈晨,没有皓天,他几乎每个周末的晚上都在那个葡萄架下和王翔告别。分手之前,他们会啰啰嗦嗦地说两车话,讨论游戏攻略,八卦同学朋友,毁谤师长尊亲。分手之后,王翔会拐上一条通往9号楼的岔路,而他则一路暗自回头,有时愉快,有时难过,有时心酸。
那可能算不上爱。但那一定是种深刻的感情,因为被他感受到了,所以存在。
今天的月亮很好。远远地挂在天上。他走在从小到大经过无数遍的小路上,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闪耀着月光赐予的光辉。曾经有人说,他在月亮底下看,跟仙女儿似的。他以为他在嘲弄他,于是跟他赌气,但他其实是在夸他,说他好看,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
走近了葡萄架,这是兄弟九人童年时代最重要的基地,有数不清的恶作剧是从这里诞生的。后来不断有人离开,离开,最后只剩了他们两人。架下站着一名少年,低着头,直到他走到近处,才抬起头来,朝他微笑。
他没等英明问,先开口了。
“三儿,我明天要走了。”
“走?上哪儿?”
“福建。”
“过年去?往常不都是叔叔阿姨回来么?”
“今年不了。我爸回不来了。”
流泪。
空白。
空白。
空白。
“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
“你要去很久?”
“我要退学了。我妈不能一个人在那儿撑着。”
空白。
空白。
空白。
空白。
空白。
英明哭了。他说:“你怎么能……”
他抱住了他。
空白……
“你不知道,其实我喜欢了你很久……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你告诉过我么?”
他噎住了。
“今天有个人跟我说,如果你身边有个人,相信你的每句谎言,每个掩饰,恰到好处地不知道所有你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那不是因为他傻,他不傻,他只是爱你。我说的这个人,不仅仅是我。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如果不是因为我爸爸死了,我连这样去抱你的勇气都没有。这么多年我每天起来都后悔一遍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告诉你。我不知道想象过多少次,如果我能勇敢一点点,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现在,我失败了,而且不会再有成功的希望。”
“别哭。我最不喜欢看你哭。你还是笑着的样子最好看,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笑得比你好看。”
转身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没有说再见。只是挥一挥手,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