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2011-04-15 20:30:57)
标签:
似是故人来杂谈 |
分类: 故事-似是故人来 |
当英明在团委聊得海阔天空的时候,张皓天正身在一个他从没想过会去的地方,见到了一个他从没想到会在那里见到的人。
“您不是那个……您……您是陈海麟的爸爸?”张皓天把小眼儿挣得溜圆,不可思议地问。
对面那人笑了笑,说:“是。准确地说,是养父。”
张皓天被此人的身份吓了一大跳,更没想到有人竟会对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在自己的孩子的面前,提起“养父”这个词。他于是不安且略带内疚地看了陈海麟一眼,但陈海麟脸上倒看不出任何异状,似乎这个陈述在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不快的感受。
他支支吾吾地把头转向陈海麟,问:“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你妈是北京人……所以才在北京长大的?”
陈海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略带不安地看了他养父一眼,说:“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就骗了你。对不起。”
张皓天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只好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着,以掩饰尴尬。
“你那时不是还问我我爸爸是做什么的么?现在知道了吧。”陈海麟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张皓天一口茶喝岔了,“噗”地喷了一地,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阵,面红耳赤地坐下,才说:“知道了,但是真想不到……”
这不是他今天第一件想不到的事,它起因于另一件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今天早上起来,张皓天打开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他打开短信,内容是:“今天是我生日,想请你来我家吃个饭,行么?”
会是谁呢?张皓天绞尽了脑汁也无法对这个手机号码产生哪怕一点点的印象。这人会邀请自己去给他过生日,说明一定是个熟人了,而且他发短信又没有署名,一定是认为自己应当有他的号码。张皓天怕直接问名字会冒犯冲撞了别人,于是又把手机号码跟英明确认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回了一条:“生日快乐!我好像把你的手机号弄丢了……你是?”
不一会回复来了,张皓天赶紧打开一看——“陈海麟”。他这才想起来,有一次他俩放学一块走,分手的时候陈海麟留了他的手机号,也给他响了一下电话,但他始终没把那个号存起来,最后就彻底忘干净了。
张皓天心里有些歉意,于是更难以推辞这个邀请,便鼓起勇气接受了。用“鼓起勇气”这个词许是夸张了,但非如此不能说明问题。陈海麟其实长得不差,可以说清秀,在文史哲方面也相当有才华,经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些小文章——张皓天班上深受群众爱戴的“墩子”黄三齐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他。可是,他身上就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怪劲儿,神神叨叨的,说话也过于温柔。刘宇以“龟仙子”称之固然是不大厚道,但连老实人张皓天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外号还真够传神的。
陈海麟于是邀请他下午一点先来家里喝茶聊天,晚上一块吃饭。张皓天一看短信,不禁低声呢喃:“我的天……”
跟龟仙子吃一顿饭就够受的了,还要跟他聊一下午?不过也好,过去聊会儿,露个脸,全个礼数就能尽早抽身了,反正生日聚会也不会只有他一个人。这么一想,张皓天倒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于是抱着早去早回的心情按图索骥地找到了陈海麟家。
陈海麟的家住在离光荣里不远的一条胡同里。张皓天从胡同口一路走过,看着周围的景致有那么一点眼熟,他应当是来过这儿,但啥时候来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数着门牌号一户一户地找过去,终于在胡同深处看见了陈家,是一座小四合院,大门微敞着,露出了院里的半面影壁。
张皓天在大门上叩了三下。不一会儿,陈海麟出来了,见到他高兴地说:“我就猜你会敲三下门,果然如此!”
这人还嫌自己不够异怪。张皓天一边寒暄,一边暗想。早来早走,早来早走,张皓天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了两声,跟着陈海麟进了家门。
没想到陈海麟家里还挺阔,四合院足有三进,有厢房有耳房有暖阁有左右抱厦抄手游廊,院中多种着草木花果;透过敞开的门窗,他看见屋里的陈设虽不事铺张,但样样都古色古香给人以亲近之感——只有真的好家具才能这样。小院不和任何交通要道比邻,安静的让人能听见风吹树梢的声音。一只胖乎乎的白猫慵懒地睡在灰瓦铺成的屋顶上,看见来人,懒洋洋地朝他睁了睁眼,伸了伸爪子,又蜷起身来睡了。
在一片安静中,张皓天绝望地发现,这个生日“聚会”没有“聚”,也没有“会”,这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他和陈海麟两人。
“呃……”张皓天支吾道:“我以为今天是给你过生日的……”
陈海麟答道:“是啊。我爸爸说今年是我十八岁生日,要过得隆重些,所以就把你这个贵客给请来啦!”
“隆重……呵呵,该不会是要拿我蒸了献给你们家祖宗吧。”张皓天苦笑道。
话音方落,他听见身后有人爽朗地笑了。张皓天转过头来,见一个鬓发花白的半大老头从里屋走了出来。眼熟。
张皓天觉得自己应当是在某次家长会上见过此人——他必是陈海麟的爸爸了,于是赶紧问过了“伯伯好”。
“海麟快倒茶来。”老伯吩咐道,陈海麟答应了一声,穿过中庭,一溜小跑进了西北角上的一间耳房。
“坐坐坐!”老伯拉着张皓天在客椅上坐下,“不好意思啊,还特地请你来给海麟过生日。18岁是大生日么,我想还是得请个时运旺盛的人来,壮一壮我们海麟的运。”
张皓天现在知道陈海麟的异怪劲儿是从哪儿遗传的了,他无奈地笑了笑,问:“您怎么就认准我是个‘时运旺盛’的人了?难道我额头上刺了‘福星高照’四个字?”
“不用,”老伯又大笑三声,说:“小伙子还挺幽默。用不着你刺字,我自己会算哪!”
张皓天几乎有点想拔腿走人了。他清了清嗓子,笑道:“您会——算?”
“他真会!”陈海麟端来了一杯茶,放到张皓天面前,说:“我爸爸可厉害了,给好多大领导指点过,你看这房子、字画、古董,都是别人为了感谢我爸送的。你不知道,平时多少人求着我爸给看看,他连搭理都不搭理呢!”
陈海麟他爸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又对张皓天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我一个别无长用的老废人,从山上下来,总也得吃饭,也得糊口,免不了要和这些达官贵人打些交道。但是——人活着要吃饭,却不是为了吃饭。就像我一样,或许懂一些奇门遁甲,也用它挣了点钱,但不是‘为了’挣钱。”
张皓天听了陈海麟父子的一席话,好奇心也上来了,手里端着茶杯,两肘架在腿上,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老伯盯着张皓天,一字一句地说道:“全在我写给你的那张签子上。”
“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张皓天的后半句话全梗在了喉咙里——他认出对面这人来了。这不是几个月前给他在胡同口测字的胡半仙么!难怪这条巷子看着这么眼熟,原来是这么回事!
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章开头那段瞠目结舌的问答。
“您是陈海麟的爸爸!”
张皓天费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把“爸爸”、“陈海麟”、“胡半仙”、“养父”、“养子”这几个概念整合到现实中正坐在他眼前的两个人身上。他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咽了口唾沫,接着刚才的话题发问:“您既然这么有能耐,也已经挣了这么多钱了,为啥还搬个小马扎坐胡同口摆摊算命?您别怪以前英明笑话您——别说挣不着钱,算命先生工商局还要取缔呢!”
“正是不为了挣钱,才在胡同口摆摊算命。这是我与众生结缘的方式。我如果不在胡同口摆摊,又怎么会认识你?”
“认识我很重要么?”
“很重要,可能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话我爱听,但我不爱听您说。谢谢。您说说那签子又是怎么回事?您人生的目的就在于写这么张小纸片吓唬我?”
“文字是障人眼目的东西。人世波谲,命运复杂,哪是几十个字能够概括的。那张签子,只是我们两人结缘的一个媒介,提示你可能发生的结果。”老头不疾不徐地说,“眼下有一段迁延数百年的公案,你是最重要的主角,那天在胡同口和你在一块的小伙子——也是主角之一,他的命运,还有你周围的,那些和你最亲密的人的命运,都系在你的身上。你的决定,会影响很多人。而这些很多人里,恰恰很多又与我有缘,包括你——这都是注定的,注定我要遇到你,注定我要帮你和你们完了一劫。”
“劫?什么劫?”张皓天追问。
“你要知道什么是劫,先得知道什么是缘,你知道什么是缘么?”
“唔……这个……我瞎说了啊……是不是就是一见脸就打心底里喜欢;不管和他一起去哪儿,干什么事儿,说什么话,总觉得熟悉,像是以前做过一样;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觉得踏实,觉得死了都可以……”
“你形容得很好,这是一种缘,一种很好的缘。你和那个‘他’就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在了一起,你们俩的感受、行为甚至存在对都彼此产生影响——缘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这样一种连接。有的连接让人感到熟悉和幸福,就像你和‘他’的一样;而有的连接就让人感到厌倦,甚至恶心,而这些好的坏的感情甚至都没有可以解释的原因。这就是缘。有的缘是善缘,有的缘是恶缘,但无论善恶,每个人在世上必定都被许许多多的缘和芸芸众生中的几个、几十个或者几百几千个连在一起。”
“海麟小时候学物理,你肯定也学过。我当时为了检查海麟作业,稍微了解过一些,也许说出来不专业,你勉强听着,啊。你们学力学的时候,老师是不是给你们出过题:一个力从这个方向来,一个力从那个方向来,作用在一个物体上,最后这个合力是往哪个方向去?缘对人的作用也是一样。你要知道,人在一个时间里,只能往一个方向走;但他和这个人的连接会给他一个往这里的力,他和那个人的连接会给他一个往那里的力——想象一下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你可能看都看不见,想都想不到的连接同时在给你施力,你最后会往哪里走?”
“不管是哪里,最终一定有一个方向,对不对?这个方向可能是直线,也可能是绕着圈走的,甚至可能就是压根停住不动了,但是总有那么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就是结果。换句话说,一个人所有的缘的加总,就是他的命运;在这个命运的某一个点上,他被各种缘推着,拉着,牵引着,到了这个点上,在这儿会摔大跟头,会疼,会失去,会痛苦,甚至会死。那这个点,就是一个‘劫’。明白了么?”
张皓天揉了揉眼睛,说:“可能吧……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胡半仙一笑,说:“看来还是没明白。‘劫’是‘缘’的结果,‘缘’是‘劫’的原因,两者成因果。现在有很多‘缘’作用在你的身上,把你推向叫做‘劫’的那一点。而我,想要再给你一个力,拉你离开那一点。你的方向改变了,因为‘缘’而和你连接在一起的那许许多多的人的方向也就都改变了。而改变他们的方向,对你来说,会和改变自己的方向一样重要。不信你可以等一等试试,你等的时间不会太长,相信我。”
张皓天沉默了,他投向胡半仙的眼神当中多数是怀疑,少数是惶惑,还有一星半点,是希望和期许。
胡半仙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我68年下山,像个乞丐一样遍历大江南北,吃尽了天下的苦,我那时候以为佛祖已经抛弃我了。直到有一天,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找到我的摊上淘气,我看到了其中的一个孩子,看到了他周围的那一群孩子和他之间的那种特殊的‘连接’,我觉得我那个时候顿悟了——原来佛祖安排的这一切,都是有用意的。祂让我来到人间的目的,就是找到你,化解你的恶缘,开导你的善缘,把你度出苦海,也解救那些因为你生生世世受苦的兄弟。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找你,可你却消失了,消失了整整十年。”
“去年暑假,海麟有一晚突然跟我说想出去玩,我那时心里一颤,毫不夸张——我知道他必要遇上谁,就让他务必留心,看看哪一个会是这个特殊的人。我当时已经有预感是你要回来了。果然,海麟回来告诉我,在酒吧里看到了他们学校学生会的主席,带着一个男孩在跳舞,他觉得那个男孩就是这个特殊的人。我那时就知道是你了。你知道么——海麟的名字是我起的,这孩子跟你一样有慧根。海麟——海中麒麟,麒麟本是河中神物,常于非常之时出现人间,带给人神明的开示。海麟能入大海,自然更胜麒麟一筹,果然,他带我重新找到了你。”
张皓天不想再听更多这个老头和自己是如何“有缘”的故事。这个故事对他来说不但没有丝毫吸引力,而且让他从心里感到疲倦——那种连想的力气都没有的疲倦。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把茶杯放下,站起身来,说:“谢谢您今天告诉我这么多……惊人的故事……但我觉得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那些。我今天就是来给海麟庆祝生日的,不过好像有这个打算的就我一个……”
张皓天拉了拉衣角,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海麟着急地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别别,这都快四点了,留下一会儿就吃晚饭了!爸爸您也别多说了,说这么多人一下也理解不了啊!”
胡半仙连声道“好”,也连忙站起来挽留张皓天。
张皓天向来不是个能板下面孔拒绝别人的人,而且看了看表,确实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四点,便勉强同意了。
“但是,”张皓天提出条件,“咱们能别再说这些什么缘啊劫啊,悬了吧唧,神了吧唧的事了么?我不是什么时运旺盛的人,但也不会‘克夫克子’克兄弟。我没病,用不着别人给我开药方。”
“好的好的,”胡半仙顺从地说,“我不瞎说了。但是,你记得,要是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张皓天笑道:“您要是能告我语文考试的时候怎么归纳段意和中心思想,我就来找您。”
胡半仙笑着摇了摇头,吩咐陈海麟好好招待皓天,就去厨房收拾饭菜了。刚走到半路,便听见张皓天从后面叫他:“那个胡……伯……伯伯,我记得您是从五台山上下来的?现在还认不认识什么人?我听我阿姨说,当年在五台山上有个老和尚劝我出家,也是神神叨叨的,不会就是您的哪门子远亲吧?”
胡半仙一边走一边转头答道:“我哪有在五台山上的远亲。你说的那老和尚,我倒认识,现在只怕不是老和尚,都快成死和尚了。不过在他死之前,你会有机会见到的。”说完话,胡半仙往左一拐,消失在了走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