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011-04-02 02:3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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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故事-似是故人来 |
深夜里爬泰山有一项白日里没有的乐趣,但只适用于少年。英明一边登山,时不时地把手里的电筒照向幽深的山谷,或陡峭的山壁。光之所到,有前人留下的虬曲大字,有在黑夜里静态得如在画中的楼台桌椅,还有一些树干或塑像留下的状似怪物的剪影。这是种自己吓唬自己的乐趣,前提是,身边得有一个像张皓天这样可以依赖的人。
张皓天一路上都牵着英明的手,或者挽着他的胳膊,替他分担一部分体重。两人走过一段艰难崎岖的道路,山势又平缓了下来,英明在一处山石上照到了四个大字:快活三里。
“哦!”张皓天高声叫道:“我想起来这几个字在哪看到过了!你记不记得,金庸小说里头,泰山派有一招剑法?”
“哦!”英明也恍然大悟,“快活三!敢情就是这儿啊!那老头也忒会掰了。写小说看来也不易,来玩一趟就玩一趟吧,还得记着地名,以后好出招。”英明感叹道。
也不知是在这三里中转过了哪一道弯,突然间,英明只觉得眼前一片开阔,举头处便是朗朗星空浩浩乾坤,两人不约而同地长“哇”了一声。
这个山谷的地势天造地设地十分体贴游人,依着御道有好几处平平的缓坡,几乎就是专为了看星星而生的。
张皓天先大跨两步站上坡去,放下包,便伸手来够英明,把他也拉了上来。两人于是就斜斜地躺在了坡上。英明把张皓天因为刚才爬得发汗而解开的羽绒衣往一块拢了拢,让他把拉链拉起来,说:“小心着凉。”张皓天也从背包里把刚才摘掉了的毛线帽重新拿了出来,两人一人一顶,捂严实了,才放心地躺下看星星。
“真的好美啊……”英明由衷地赞叹,“尤其想到那都是几亿年前的光芒,兴许连那颗星都已经不复存在呢,可美丽却留下来了……”
张皓天看了看他,笑着说:“三儿,你好浪漫。”
英明和转头和他对视:“和这么浪漫的人来,不吃亏吧。”
张皓天摇了摇头:“就是再背一个这么大的包,也不吃亏。”
英明第一次发现,原来要在真正的夜空下寻找流星,而非自己房间的窗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就像对于每个人来说,各自的生活本应各自平淡如水,可加总在一块,却平白生出许多轰轰烈烈的陨落和崛起。
这石头有些凉,张皓天伸出胳膊来让英明枕着。
英明的脑袋靠在这世界上最让人安心的臂弯里,双眼同宇宙对视,身体与大地相合。他静静地体会这种感动,让它遍布全身,充溢了每一个细胞。他想说点什么,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
吹来的风很冷,却让人明白温暖的可贵。如果这就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晚,他会认为自己死得其所。
“这可是新年的星星啊!”张皓天紧了紧胳膊,摇晃着英明的脑袋,说。
“新年有什么新希望么?”英明问他。
“我希望三儿哥能顺利地考上京华,也希望自己能比去年更好,加倍努力,以后也能考进京华,还和三儿天天在一块儿!”皓天拉着英明的手,一脸的真诚。
英明扭头看着他,把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来,带着自己身上的暖意,在他脸上拍了拍。
“你呢?”张皓天问。
英明沉默了片刻,说:“我希望——张皓天的愿望都能实现。”
“狡猾狡猾地。”皓天笑了。
出了快活三里,到中天门的这段路又变得难走了些,等两人终于到了中天门的时侯,英明已经开始见天地喊累了。中天门的景况与下半段山路的寂寥无人大相径庭,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一片的人头,大多是年轻的,偶尔也有几颗中年以上毛发疏落的脑袋。张皓天转了一大圈,才在一处偏僻的山林里发现了两个还没有被占领的石椅,他赶紧跑过去把包放下,然后大呼小叫地把英明也招了过来。
英明趴在石桌上,把头歪在张皓天肩上,有气无力地说:“累了。”
张皓天把刚才吃剩下的半桶薯片拿出来给他吃,待要拿水时,发现水壶里装的饮料就剩一口了。他让英明先喝着,自己去那边的小店里买一些。
不一会儿,张皓天拎着两瓶红牛和两瓶矿泉水过来了。他把红牛递给英明,自己把矿泉水拧开往水壶里灌,说:“喝点吧,这玩意长精神,待会好爬十八盘,听说可是很陡呢。”
两人把红牛喝完了,又在桌上坐了半晌,英明居然晕乎起来了,本以为是刚才爬山爬的,歇一歇就好,谁知道越歇倒越厉害了,难受得直想吐。
英明拿起红牛的饮料瓶仔细看了看,不禁叫苦:这里头有咖啡因啊!英明从小就对咖啡因敏感,平时连浓茶和咖啡都喝不得,更何况是用咖啡因来做主要成分的红牛?英明难受地趴在桌上,张皓天在一边给他拍拍背,希望这样能略微好过一些……
他俩又开始爬山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不知都散到哪去了,偌大的中天门居然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英明心下十分欢喜。他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和一大堆人挤着,这会儿一个旁人也没有,他还正好可以继续牵着张皓天的手,不必怕有人说三道四。
两人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或许是已经到了山的高处,四周细细地飘起了雾霭,空气由是变得稠厚。走了这么些路程,竟全是笔直向上的山道——英明心里有些奇怪。他往前方打量,见有灯光处伫立着一座建筑,在烟雾中勉强能看见耸起的飞檐,颇有气势。
英明拉着张皓天的手,往那个房子走去。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一个庙,里面隐隐地传来钟钹之声,空气里四处漫溢着香火味。英明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觉得这个地方冷落得十分诡异,虽是禅处,却不像是个良善的地方。这么大半夜的,哪里会有什么正经和尚在里面敲钟念佛呢?
寺门只是虚掩着,张皓天轻轻一推,木门便“吱呀”一声,敞开了。
“别进去了,我不喜欢这儿。”英明牵着皓天的袖子央求道。
“没事,不碍的,有我呢。”皓天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便拉着他进去了。
进寺之后,香火味更浓了,钹铙之声却还是远远的,听不大真切,反倒衬得空无一人的庙宇里一片死寂。英明紧紧地贴着皓天,环顾四周,见寺内的殿堂尽是一片漆黑,透过弥漫着的烟雾,只能勉强看见几尊神祇的塑像立在堂中。
张皓天牵着他的手绕过眼前的大殿接着往里走,英明都快哭了,一个劲儿地求他:“别往里去了,我们从刚才的门出去吧。”
张皓天笑了笑,说:“这条路过去肯定有门,跟着我你还怕什么呀?”
拐过大殿的一角,英明只见前面是一条狭长的甬路,更是一点点亮光都没有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两只手从后面使劲把他抱住,带着哭腔说:“求求你,别往里走了,我们从原来那边出去吧……”
就在这时,眼前的狭路中传来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来人走到面前,是一个和尚。和尚在他二人面前站住了。
“请问这位师傅,前面能出去么?”英明听见张皓天问。
和尚笑道:“本刹大迷觉寺,处太虚之迷津,进可进,无路,出可出,无门。寺中行走皆通大乘;树结蟠桃,可宴三世十方诸圣,花开四季,能渡八面有缘之人。施主既然能从无门而入,定具慧眼,修行在贫僧之上,自然眼下有三千坦途,又何必问?”
张皓天也笑说:“虽有慧眼,早已落入迷灰,如今看不大真切,还是请师傅带路。”
和尚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施主佛缘广大,既然吩咐在下,不敢有违,但随我来便是。”
和尚又打量了英明一眼,说:“只是这一位,前世的积业未净,眉宇中亦不像福寿之辈,原不该到此,只请原路折回罢。”
和尚伸手要来拉皓天的胳膊,英明大哭,死死地牵住着他的手不肯放。
张皓天说:“我和他有前世今生难解之缘,不会弃他一人独行,若师傅身有不便,我只和他一同回去便是。”
和尚又叹了口气,说:“如此固执,终究难成正果。你和他去,只有一路艰难,遍途荆棘,且道有不测之渊,只怕要终生劳顿,不如在此分手,与我同往。”
张皓天笑笑,摇了摇头。
和尚长叹一声,道:“情皆是幻。你在人世,本当结缘众生,去其幻,觉其迷,谁知竟自己为幻所迷,以致到如今仍轮回颠倒,深陷苦海而不能自拔。可曾记得,你也是历经三千劫难才修得不坏金身,就为了他全都抛下,值得吗?”
一切都静寂了下来。周围一片漆黑。只剩下沉默。英明浑身都在颤抖,他想寻找那张能够扫除心中恐惧的脸庞,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连想要转一转头都不行。
在沉默中,一个仿佛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有几分陌生,只是一遍遍重复着:三千劫难,能够换得和他数度聚散,谁可说不值得?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直到忘川水尽,三生石老,才敢抛却轮回,幻去迷觉……
英明从一阵晃动中睁开双眼,还兀自念着:“广明湖畔无际寺里聚散起止,忘川河边三生石上生灭轮回。幻去迷觉。幻去迷觉……”
“三儿!怎么了三儿!做梦了么?别吓唬我啊!”张皓天弓着腰,几乎整个人都伏在英明身上,惊慌失措地摇着他的肩膀。
原来只是一场梦……
英明这才从没有呼吸的状态中缓了过来,长长地松了口气,上上下下的衣服都快被汗浸透了,他觉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软软的没有力气。他倒在皓天的怀里,心有余悸地安抚着自己紧张的情绪。
“都是红牛喝的……早知道就不买了……对不起啊,三儿……”皓天抱住英明,难过地说。
“你刚才睡着了,一边做梦一边哭,还喊我的名字,我都吓坏了,才把你摇醒的。”张皓天向他讲述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
英明努力地回想梦中的一切,但一丝一毫都难以想起,只觉得,他面前的这张脸孔,在梦中也出现过。唯有一丝淡淡的悲伤还留在心里。他沉默了许久,抬起眼看着皓天,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会抛下我先走吧?”
“当然了!”他毫不犹豫地说。
“吓得我一身汗!”皓天撸了撸袖子,“还有劲儿接着走么?要不我背你?”
“身上倒是没什么事儿,咱们接着走吧。”英明牵起张皓天伸过来的手。他想起来,在梦里,也有这样的温暖从手心传来,与现在没有任何不同。
英明一觉起来,虽说经历了一场恶梦,身上倒觉得松快了些,他大口地喝下了一瓶矿泉水去,又恢复了精神。
中天门以上的路程,越发显得艰难,尤其是南天门之前的十八盘,确实险峻,山阶又陡又窄,爬着费力不说,往下一看更是让人胆战心惊。但英明爬得倒不甚辛苦,因为张皓天一路上都用胳膊搀着他——准确地说,是提着他,往上走。但就是这样,人家照样气不乱喘心不乱跳,一点没看出来像是受了多大累似的。
“你这身板儿,挨学校里读书都屈才。”英明已经把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又同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了起来:“还不赶紧报名哪个国家队去练练,一准儿为国争光!就是到街道上老大妈联防队里挂个名,抓抓坏人,也是为四化建设做贡献嘛!”
“我就是考虑到北京现在监狱的承受能力差,抓那么多坏人没地儿安置不是?要是都像三儿哥这么机灵的,画地为牢能管事么?”张皓天笑道。
“哟,还知道‘画地为牢’呢?”英明挑着眉毛,笑问道。
“小的没文化,但《封神演义》还看过两遍。”张皓天答道。
“嘿,果然是没文化才看的书,那是什么好书啊?姜子牙那哥们还说呢:‘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是哪门子的古人啊?封神榜那时候商朝还没玩完呢,孟子说这话的时候周朝都快嗝屁了,不通,实在是不通得很。”英明揶揄道。
张皓天大笑,说:“说这么热闹,敢情还是看过么。”
“批判地看,批判地看。”英明笑嘻嘻地打了个圆场,“另外那时侯那些个人名也忒不招人待见了。你看,吐哺的那周公,原名叫姬旦——也真是运气好,那么多年都没打了。还有那个掏了心的,叫什么‘比干’,怎么听怎么像一鱼名。”
张皓天哈哈大笑。其实刘宇也经常能像这样把他逗得捧腹——甚至前仰后合,但这中间毕竟有些微妙的区别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那是不一样的笑。有的笑,并不来自于幽默感本身,却发自内心,好像从一颗深埋土底的种子里开出来的花。
他们二人登上南天门的时侯还不到五点,离一月份泰山的日出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山顶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英明和张皓天在天街上四处溜了溜,打探了一下可能的观日点,便找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小饭馆进去坐了——外头实在太冷,耐不住。
进了饭馆,老板立刻拿上了菜单,催着他俩点菜,说上了菜以后连吃饭带休息只能呆半个小时,省得有人不掏钱白进来躲着。
张皓天拍了两百块钱在桌上,说:“呆到早上够么?”
老板笑嘻嘻地把钱揣兜里,说:“那你们俩慢慢看,决定了再叫我。”
“什么东西。”张皓天转过头来,嘟囔了一句。
英明称赞道:“真有派诶!妾身跟着公子可算是终身有靠了。”
张皓天笑说:“养一般人是差不多了,养你估计还差点。都说英家侯门似海,我一民营企业暴发户的第二代,还有戏么?”
没等英明开口,张皓天又说:“就是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吧,前头藏龙卧虎的,今儿是陈晨,明儿是王翔,哪儿就轮到我了呀?”
“那得看谁的聘礼下得快了,你赶紧挣钱,改天拎上一箱一千万的来砸我妈,砸两下她老人家就同意了。”英明坐在张皓天的对面边贫嘴边玩筷子。
“您老的爸妈可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干部,我党我国的柱梁之才,岂是区区一千万的小钱可以拍动的。再者说,装了一千万的箱子,别说同意了,拍两下怕直接就晕菜了。”张皓天放下菜单,叫来老板,要了两碗牛肉面。
天街的牛肉面仅是贵也就罢了,可做的也实在忒难吃,牛肉硬得跟牛筋一样,面条瀼得跟面疙瘩似的,英明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后来有只店里养的肥猫闻见了肉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两人把碗里那点牛肉都拣出来喂给猫吃了。
好歹也算是吃完了饭,两人沾着点热乎劲儿都有些困了,便趴在桌上小眯了一会儿,等张皓天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已经六点半了,外头已然是一幅人头攒动的景象。张皓天赶紧把英明晃起来,出去找地儿看日出了。
他们俩昨儿晚上选好了一处平台,修葺地很规整,估计是官方认可的观日点。可这会儿过去,上面已经满满的都是人了,稍微有个屁股缝都塞了俩孩子在里头,根本没法往里进。后来看有三三两两的人吆喝着往那边的山头走,英明心想也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便拉着皓天一块过去了。
两人跟着前面的到了那边,一看,还真是个好地方!再往后一看,只见后知后觉的同志们正乌泱乌泱地涌过来,英明站在一处开阔的高地上,心里不住地得意,还一个劲儿地跟张皓天要功撒娇,说自己有先见之明,选的地儿多好多好的。
七点刚过,天色越来越亮了,天际线已经被染成了令人悸动的红色,体内的激素因为太阳的即将升起而加速分泌,看日出的人都在明亮的天光下兴奋和清醒了起来。
若不是亲眼看到,绝无法想象那一跃而出的时刻有多么动人。她的力量是如此震憾,任何人在目睹了那一点金色刺破云层万丈虹光拔天而起的情景之后,都无法怀疑,这个人世间的一切邪恶都将被这普照四方的光明所一扫。
英明扭头看张皓天,他的侧脸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得如金子般熠熠生辉,这时候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他们俩紧紧地贴着,尽情地沐浴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迎向这新的一年里,远超出他们想象极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