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需要给《深圳晚报》写这么一个评论,有两种选择:
其一,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写完了装信封里,邮过去。这样,编辑可以收藏我的墨宝,万一哪天我不小心成了名人,这玩意儿就值老钱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俗,我应该说:许多年以后,当我已经驾鹤西去,但我的手稿还在,读者可以从中看到我的艺术修养、文化表述和精神世界,不至于“感到遗憾”。
但是,这事儿显然不够靠谱。写字儿的人多了,才有几个人的手稿和札记有价值?我看编辑未必有兴趣收藏我的手稿,反而会因为必须再录入一遍才能上版而恼火;还有,邮路上需要好几天时间,等稿子到了编辑手里,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那我怎么办?先用毛笔写稿,再录入电脑,发给编辑一份电子文本;然后去一趟邮局,把手稿寄给编辑——这不是抽疯吗?
省省吧,我还是决定,直接用电脑写稿好了——人民需要方便,艺术也好,文化也罢,就是这样被方便给打败的。
作为现代人,我看很少有人能响应斯舜威的倡仪,比如,“读书就读清代以前的书,写字就写晋唐以前的字”;比如,用毛笔写信、写文稿,以便“给21世纪留下一些生命书写的文化痕迹”。他和张瑞田希望通过举办“心迹·墨痕:当代作家、学者手札展”
来进一步弘扬书法,推动中国的书法发展。只可惜,要实现这个想法,很难,很难。
中国传统书法是实用性和审美性相结合的。在硬笔出现之前,这种结合十分紧密,所以才有王羲之随便写张便条,就是千古流传的书法绝品。在当时,一手好书法是一个文人的必备要件。但是,当有更便捷高效的书写工具出现后,传统书法没有了实用性,也就必然地走向衰败。特别是电脑大面积普及后,书法艺术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斯舜威说,“文人书法本来是中国书法的主流,作为文人的手札,本来是生活的常态,在今天却变成了非常稀缺的东西”,这没有错。但他对此“倍感焦虑”,我却觉得大可不必,甚至还觉得庆幸:如果今天还要求每个文人都写得一手好字,那么我得在临帖练字上花费多少精力?洗笔把一池水全洗黑,用坏的笔头有几大瓮,这事儿,想想都觉得恐怖。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谁可能有这么多时间用在练字上?还有,用毛笔写字多慢啊,我前一段时间赶一部书稿,十天写了差不多六万字,用毛笔,可能吗?
认真想想,现在需要写字的场合真是越来越少了。且不说作家写作,学者做研究,就是教师授课,也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板书,而是直接用电脑做PPT,再投影到银幕上;记者采访,也多半用录音笔,或者干脆电脑直接录入。哦,对了,生态美食作家古清生现在原始森林里做生态考察,倒是天天要记笔记。只可惜,他用的也不是毛笔,而是铅笔。他说,在野外,铅笔才是最正确的书写工具。
他说到了根子上。无论是毛笔、硬笔还是电脑,它们的本质都是工具。使用工具,当然要实用、方便、高效。至于文化、审美之类,是依附在实用之上的。当有了新的、更实用的工具后,旧的即使不被淘汰,也会越来越小众化。别说举办一次手札展改变不了,就是举办十次,估计也没有多大用处——忽然想到,从用刀子刻字到用毛笔写字,其实也是一种改变了。按照斯舜威们的逻辑,根本连用毛笔都是值得遗憾的。大家应该每人发一把小刀,再发一堆牛肩胛骨和王八壳子,直接在上面刻甲骨文好了。
当年范柳原对白流苏说,我们都回不去了。其实一切都是如此,时过境迁之后,没有了那个环境和时机,想再复兴什么,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的任务。这个手札展,说到底,不过是小范围的自娱自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