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石峡的烟火与远方的奔波
刚到瓦石峡乡时,母亲带着刚满两岁的我,落户在了新建队。眼前的土坯房连扇像样的木门都没有,风一吹就往屋里灌沙,院子里除了几棵歪脖子的沙枣树,连块平整的地面都没有。这里离若羌县城有
80 公里,在那个靠驴车、自行车代步的年代,80 公里像是隔着万水千山 ——
父亲得在县城的手工艺联社做工,只能隔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家里的里里外外,还有新建队的农活,都得靠母亲一个人扛。
新建大队的农活从不等人,母亲刚把家安顿好,就跟着队里的人下地开荒了。那时挣工分是一家人的生计指望,她不敢落下一天工。每天鸡叫头遍,母亲就摸着黑起来,先把灶膛的火生起来,焖上一锅玉米粥,再快速给我穿好衣服、喂饱饭,把我托付给隔壁同样带娃的大婶,自己扛着锄头往地里赶。队里的地多在戈壁边缘,土硬得像块铁,一锄头下去只能刨出个小坑,母亲跟着男人们一起翻地、播种,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裳,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她就用布条缠上,接着干,生怕工分少了,月底分不到足够的粮食。
有次队里抢种棉花,天刚蒙蒙亮就下地,一直干到日头偏西才收工。母亲回到家时,胳膊累得抬不起来,可一进门就赶紧找我,看到我在大婶家乖乖睡着,才松了口气。她顾不上歇脚,又忙着生火做饭,给我热剩下的粥,自己就着咸菜啃了个冷窝头。夜里哄我睡着后,她还得在煤油灯底下搓草绳
—— 队里偶尔会收草绳抵工分,她想多攒点,给我和后来出生的妹妹添件新衣裳。
我小时候身子弱,总爱闹毛病。有次母亲正在地里摘棉花,大婶跑过来喊
“娃发烧了”,她扔下棉筐就往家跑,怀里揣着刚摘的半袋棉花,那是当天的工分凭证。回到家,她抱着滚烫的我,急得眼泪都掉了,没有退烧药,只能用湿毛巾一遍遍地敷我的额头,又背着我往乡卫生院跑。卫生院离新建队有
5 公里路,全是土坡路,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后背被我压得直冒汗,却连喘口气都舍不得,嘴里不停念叨着
“娃子快好起来”。直到医生给我开了药,她才抱着我慢慢往回走,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她还得赶紧把没摘完的棉花补摘完,不然当天的工分就没了。
后来妹妹出生,母亲的担子更重了。妹妹刚满月,她就背着妹妹下地干活 ——
用一块花布把妹妹绑在背上,前面用围裙兜着我,手里还得握着锄头。地里的太阳晒得人头晕,妹妹在背上哭,我在前面闹,母亲只能一边哄着
“娃乖,再等等娘”,一边加快手里的活计。有次妹妹在背上尿湿了衣裳,母亲没察觉,直到收工时才发现,妹妹的小屁股被沤得通红,她心疼得直掉眼泪,晚上抱着妹妹,一夜没怎么合眼。
父亲在县城的日子,比母亲更显勤苦。手工艺联社的活儿从来没断过,他每天天不亮就往联社赶,一坐就是一整天,画笔几乎不离手。有时接了老乡画箱柜的私活,晚上还得在出租屋里接着画,煤油灯的光昏黄微弱,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直到后半夜,才能听见他收拾画具的动静。为了多挣点钱,他连歇脚的空都舍不得留,有次给公社礼堂画壁画,层高够不着,他就踩着摞起来的木凳,一站就是大半天,下来时腿都麻得打颤,却还笑着跟工友说
“没事,多画几笔就能给娃买块糖了,给娃娘添点补身子的”。
有次父亲接了个画遗照的活儿,家属住在离县城 20
多公里的村子里,他为了赶在家属约定的时间完工,天不亮就背着画夹出发,靠步行往返。回来时脚上的布鞋磨破了个洞,脚趾头露在外面,沾着泥和血,可他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几块水果糖和一小包红枣,眼里满是笑意
—— 糖是给我和妹妹的,红枣是给母亲补身子的。他总说
“多跑点路不算啥,娃和他娘过得好,我就踏实”,却从没提过路上遇到沙尘暴,他是怎么蜷缩在土坡后躲了半天才敢继续走的,也没说自己饿了一路,只啃了个干硬的馍馍。
妹妹出生那天,父亲特意跟联社请了假,揣着攒下的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往瓦石峡赶。80
公里的路,他骑了整整四个小时,中途自行车链条断了两次,他就推着车在戈壁滩上走,赶到家时,裤腿上全是泥,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可看到母亲和刚出生的妹妹都安好,他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放松下来。那天他守在土坯房里,一会儿给母亲端水,一会儿给妹妹换尿布,笨拙却认真,还趁着空闲,在屋里的木箱上画了朵小小的向日葵,笑着跟母亲说:“让娃们看着,日子就能像向日葵一样,朝着太阳走。”
可想起我出生时的情景,母亲总忍不住红眼眶。那时父亲还在宁夏石嘴山,为了多挣点钱凑够搬迁的费用,连母亲临盆时都没能赶回来。后来听老家的邻居说,母亲生我的那天,是自己咬着牙撑到接生婆来,生完后连口热汤都没人端,只能裹着薄被子,抱着刚出生的我,在冷飕飕的土炕上挨到天亮。父亲每次听到这些,都沉默着低下头,手里的画笔攥得指节发白
—— 他总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没能在妻子最需要的时候守在她身边,没能看着长子出生时的模样。
妹妹满月后,父亲又要回县城了。临走前,他把攒下的钱小心翼翼地塞给母亲,反复叮嘱
“队里的活别太拼,要是娃们不舒服,就找乡上的医生,别硬扛”,又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娃要听话,好好帮娘看着妹妹,别让娘太累。”
我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他却狠了狠心,转身大步往前走,走了老远,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
母亲背着妹妹、牵着我,站在新建队土坯房的门口,身影在戈壁的风里,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韧。
瓦石峡新建队的日子,就在母亲白天干农活挣工分、晚上操持家务照顾娃,和父亲一次次往返县城的奔波中流转。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母亲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又一层,父亲带回的糖果换了好几种口味,土坯房里的烟火气,伴着新建队的田埂、远处戈壁的风声,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记。那时的我们还不懂
“辛苦” 二字的重量,只知道母亲的后背永远是暖的,能背着我和妹妹走过田埂;父亲回来时的笑容,能驱散所有的孤单 ——
那是一家人在艰难岁月里,用爱和坚持撑起的,最珍贵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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