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用画笔撑起的安稳
火车的汽笛声在戈壁滩的尽头渐渐消散,父亲攥着皱巴巴的行李票,站在了若羌的土地上。他早听说,若羌县不大,还偏得很,离巴州首府库尔勒足有四百多公里,在地图上看,就像藏在新疆东南边的一颗小石子。可也正因为这份偏远,在那个对
“成分” 格外敏感的年代,这里对人的成分要求比其他县市宽松不少 ——
这也是父亲最终选择来这儿的原因。风里裹着沙粒,打在他脸上有些疼,抬眼望去,远处的阿尔金山巍峨矗立,峰顶还覆着淡淡的积雪,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守护着这片土地,他心里反倒生出几分踏实
—— 总算有了个能安顿家的地方,等安稳些,就把母亲和一岁的我接来。
初到若羌,父亲的日子过得紧巴。县城不大,几条主街走到底就能看到戈壁,可街坊邻里都透着股实在劲儿。好在他手里握着支画笔,在那个缺医少药更缺
“文化人” 的年代,“知识分子”
的名头算不上金贵,却也让他有了谋生的底气。最早是帮老乡家刷漆,谁家的木门掉了漆、木箱褪了色,都会来寻他。父亲不只是简单刷层颜色,总爱在边角添些小纹样,缠枝莲绕着木框爬,小雏菊落在箱角,原本斑驳的旧物件,经他手一弄,竟添了几分活气。干活时,他总忍不住想起远方的家,想起母亲抱着一岁的我、在村口盼他消息的模样,手里的画笔便握得更紧
—— 得快点攒够钱,这偏远的地方虽离家乡远,可成分要求不高,能让一家人安稳过日子,娘俩早点过来才好。
后来老乡们传开了,说新来的那个画画的,能把花鸟画到箱柜上,找父亲画民族箱柜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民族箱柜大多是要当嫁妆的,女主人会提着自家晒的杏干来,坐在旁边看着父亲画,絮絮叨叨地说想要牡丹还是孔雀,偶尔还会叹口气:“若羌虽偏,离库尔勒四百多里地,可咱们这儿人好,山也好,姑娘嫁过来不亏。”
说着又指着窗外:“你看那阿尔金山,晴天的时候多好看,要是能把山的影子画进去就好了,以后姑娘出嫁了,看着山就像看着家。”
父亲听着,心里泛起暖意,便笑着应下,先用炭笔轻轻勾出花鸟轮廓,再趁着光线正好,在柜面角落添上几笔淡墨,把阿尔金山的朦胧剪影融进去。他想,等母亲和我来了,也要在咱们家的木箱上画上山,这偏远小城虽离首府远,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踏实的家。待画完晾干,女主人摸着柜面上的花鸟与远山,硬要塞给父亲两个煮鸡蛋,说这是
“添喜的”,父亲接过来揣在怀里,仿佛能透过这份暖意,摸到远在家乡的我柔软的小脸蛋。
那时照相是件稀罕事,十里八乡没几个有相机的。有人家孩子过周岁,或是老人想留个念想,就会来找父亲画素描头像。父亲会搬个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让对方迎着阿尔金山方向的光,仔细观察他们脸上的纹路
——
看到抱着周岁孩子的母亲,他总会多画一会儿,想起母亲抱着一岁的我时,眼里满是温柔的模样。偶尔有人和父亲闲聊,说:“当初要不是若羌成分要求不高,我也不敢带着家人来。”
父亲听着连连点头,是啊,若不是这份宽松,他又怎能在这偏远小城找到落脚处,又怎能盼着一家人团聚。画完后,他还会在画像背景处添上几笔简淡的阿尔金山线条,心里盼着,等我再大些,也能在画里看到这片守护我们的山,知道这偏远却包容的地方,是我们的家。
最让父亲心里沉甸甸的,是画遗照。常有家属红着眼眶来,手里攥着模糊的旧照片,哽咽着描述逝者的模样,偶尔会说:“他生前总盼着一家人能找个成分不高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想到最后还是没等到。”
父亲听着,鼻头一酸,更坚定了尽快接家人来的念头。他一笔一笔认真勾勒,不敢有半分潦草,生怕辜负了这份对家人的念想,也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家人祈福
—— 只求娘俩平安,早日在这包容的小城团聚。
就这样靠着画笔攒了些钱,父亲总算安置到了手工艺联社。联社在县城的东边,离主街不远,院子朝着阿尔金山方向,推开画室的窗,就能看见那片巍峨的山峦。住处也从小土房换成了联社分配的砖瓦房,屋里能摆下画桌,还能腾出一间小房给母亲和我,父亲特意买了块新布,打算给我做个小褥子,又想着母亲来了能有地方做饭,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有时会站在门口,望着远处小小的县城轮廓,想着四百多公里外的库尔勒虽繁华,可这偏远的若羌,却给了他和家人安稳的可能,真好。
待在若羌的第一个冬天过去,院子里的杏花刚冒出花苞,阿尔金山峰顶的积雪渐渐融化,父亲揣着攒下的钱,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一路颠簸回到家,推开门就看见母亲抱着一岁的我,坐在炕边缝衣服。我裹着小棉袄,小脑袋靠在母亲怀里,看见父亲进来,眨着圆溜溜的眼睛,伸出小手要抱。父亲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接过我,生怕碰着我娇嫩的小身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娘,我来接你们了,若羌那边都安顿好了,那地方虽偏,离库尔勒四百多里地,可成分要求不高,咱们去了能安稳过日子。”
母亲看着父亲,眼眶红了,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偏点怕啥,娃子天天盼着爹呢,这下好了。”
收拾行李时,母亲把我的小衣服、小鞋子都仔细叠好,又装了些家乡的小米,说怕我到了若羌吃不惯。父亲则把给我做的小褥子裹好,又把画具收拾妥当,想着到了若羌,能在空闲时给母亲和我画张像,背景就画阿尔金山,画那个虽偏远却能容下我们的小城。
再一次踏上火车,母亲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父亲坐在旁边,时不时逗逗我。我手里攥着父亲给的小拨浪鼓,咿咿呀呀地笑着,偶尔望向窗外。火车越走越远,黄土高坡渐渐被戈壁绿洲取代,快到若羌时,远处的阿尔金山渐渐清晰,小小的县城轮廓也在视野里慢慢浮现。父亲指着窗外,轻声对母亲说:“你看,那就是阿尔金山,前面就是若羌城了,虽小,离库尔勒四百多公里,可以后咱们就在这儿好好过。”
母亲望着山,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我,笑着点头:“真好,有山有水有人家,这就是咱们的家了。”
火车驶进若羌站时,阳光正好。父亲先提着行李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母亲怀里的我,母亲跟在旁边,看着眼前不大却热闹的小站,眼里满是期待。风里带着杏花的香气,也带着阿尔金山的清冽气息,父亲牵着母亲的手,怀里抱着我,一步步走出车站,走向那个虽偏远、却能让他们安稳生活的小城。他抬头望了望阿尔金山,又看了看身边的娘俩,心里满是安稳
——
以后,就能用画笔撑起这个家,在这包容的小城里,看着我慢慢长大,陪着母亲度过岁岁年年,这便是他最期盼的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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