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里的逃亡路
成分的阴影
1965年秋的宁夏石嘴山,煤矿区的风裹着煤屑,刮在脸上像细针。父亲刚把《矿工慰问曲》的布景最后一笔油彩补完,指尖还沾着深褐色
——
那是他调了三次才对上的煤层颜色。文工团的排练室里,小号手小王正对着谱子吹得热闹,可父亲手里的刮刀突然顿住,因为门口传来的消息,像块冰砸进了他心里。
来传话的是老家甘肃武威的远房表哥,灰头土脸地裹着件旧棉袄,一进门就拽着父亲往角落躲:“你哥…… 被拉去游街了!”
表哥的声音发颤,“村里说咱家以前是地主,红卫兵把你哥绑了,脖子上挂着‘地主孝子贤孙’的木牌,从东头走到西头,还被人扔石头……”
父亲的耳朵 “嗡” 的一声,刮刀 “当啷”
掉在画布上,深褐色的油彩在白色的幕布上晕开,像一块洗不掉的污渍。他猛地想起三个月前和爱人结婚时,填家庭情况表,母亲在信里反复叮嘱:“就填中农,别提你爷那点旧地,没人会查。”
可现在,哥哥的遭遇像面镜子,照出他隐瞒的成分有多危险 —— 在那个 “成分定终身” 的年代,“地主亲属”
这五个字,能把他的工作、婚姻,甚至命都吞掉。
他攥着表哥的胳膊,指节泛白:“没人知道我家的事吧?文工团这边……”
话没说完,表哥就摇头:“村里都在传,说要‘查根溯源’,你在外头工作,保不齐会被盯上。”
父亲的腿一下子软了,靠在布景架上,眼前闪过文工团的红砖房、宿舍窗台上的仙人掌,还有新婚爱人睡前叠好的蓝布衫 ——
要是他被牵连,爱人会不会也被人戳脊梁骨?文工团的工作还能保住吗?
未说再见的离别
那天晚上,父亲在宿舍里走了一夜。爱人睡得沉,呼吸轻轻落在枕头上,他好几次伸手想摸她的头发,又缩了回来。桌上的煤油灯芯跳着,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甩不掉的包袱。天快亮时,他咬了咬牙:走,去新疆。听人说那边地广人稀,查得松,或许能躲过去。
他没敢叫醒爱人,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字迹被手抖得歪歪扭扭:“家中急事,需暂走,待安稳便回。”
揣着仅有的 48 块钱和 20
斤粮票,背着装了两件换洗衣的帆布包,他趁着晨雾溜出了矿区。守门的老张头问他去哪,他强装镇定:“老家来电报,娘病了。”
老张头叹了口气,挥挥手放他过了门,没看见他转身时攥紧的拳头。
从石嘴山到兰州,汽车颠了六个小时,父亲没敢喝一口水,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生怕看到文工团的人。到了兰州火车站,绿皮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缩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怀里揣着临时办的身份证明
—— 那是他托表哥在县城花五块钱办的,姓名没改,家庭成分栏填了
“贫农”。每到一站,列车员查票时,他都把证明攥得手心冒汗,直到列车员走过去,才敢偷偷喘口气。
奇台的煤屑与焉耆的葡萄
四天三夜后,火车到了新疆奇台。下了车,父亲才知道什么叫
“荒凉”:天是灰的,地是黄的,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疼得他睁不开眼。他找了家最便宜的招待所,一间房挤四张土炕,晚上能听到隔壁床的人磨牙。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街上找活,可人家一要介绍信,他就慌了神
—— 他哪敢拿真的介绍信?只能帮人卸煤、搬砖,干最累的活,一天挣一块钱,够买两个冷馒头。
住了一个多月,某天他在煤场卸车时,听见有人说
“县里要查外来人口成分”,父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天晚上,他就收拾行李,买了去焉耆的汽车票。汽车在戈壁滩上晃了两天,他晕车晕得吐了一路,最后是被司机架下车的。
焉耆倒比奇台热闹些,路边有卖葡萄的小摊,维吾尔族老乡戴着小花帽,笑着招呼客人。父亲在城郊的葡萄园找了份活,帮老乡买买提摘葡萄、剪枝。买买提汉语说得不利索,却总把刚摘的葡萄塞给父亲,晚上让他住在葡萄园的土坯房里,还端来热奶茶。父亲以为能安稳几天,可没过多久,村里的干部来登记外来人口,问起
“家庭成分” 时,父亲攥着铁锹的手都白了,当晚就收拾东西跑了 ——
他甚至没敢跟买买提告别,只在土坯房里留下了三块钱。
风沙里的暂安与牵挂
最后一站是若羌。从焉耆到若羌,没有直达车,父亲搭了辆拉棉花的卡车,在戈壁滩上晃了七天。司机是个老新疆,看他可怜,偶尔会分给他半块馕。到若羌时,父亲的脸被晒得脱了皮,嘴唇裂得全是口子。他找了间废弃的土坯房,用捡来的木板搭了张床,又在附近的砖厂找了份搬砖的活。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推着独轮车运砖,汗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地上的尘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晚上回来,他就坐在土坯房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
——
新疆的星星特别亮,像他在石嘴山宿舍里看到的一样。他摸出贴身的布袋,里面除了钱,还有一张爱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爱人笑着,辫子上系着红绳。风卷着沙粒打在土坯墙上,呜呜的响,父亲把照片贴在胸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砖厂的老板是个陕西人,不爱多问,只说
“好好干活就有饭吃”。父亲在这里住了下来,土坯房的窗台上,他种了一盆仙人掌 ——
是从焉耆的葡萄园里带来的,在寒风里慢慢长着。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石嘴山,只知道每天能看到太阳升起,能有口热饭吃,就还有盼头。风沙吹过若羌的街道,没人知道这个搬砖的男人,曾经是个拿着画笔的美工,更没人知道他心里装着多少牵挂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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