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乡下，见到刚刚五岁的侄女。她扎着两个小羊角辫，黝黑的小脸，面对生人欲动未启的小嘴，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长年不见的我们。无论大伯大妈如何喜欢她，宠爱她，无论比她大10多岁的堂哥如何亲她，逗她，她就是不与你交流，就那样僵持着。两年前见人唱歌闻声起舞的情形不见了。只是小孩的妈妈要她读一篇课文，她才用当地语言为我们唱读开来。然后，她就做写字作业，乖巧听话，让人怜爱。一会儿，她离开我们关注的半径，就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前菜地里，悄悄地伸手去捕捉许多围着油菜花飞舞的小蝴蝶，蝴蝶没捉住一只，却发出欢快的笑声，顷刻间恢复了乡下孩子的活泼、机灵的天性。

弟弟有个愿望，准备今年下半年安排小女来城里上小学。一是乡下女孩上学一般都比较早，不像城里学校，不到规定学龄不接受报名。二是他们欣慰小家伙从小很聪明，也很大方，尤其是喜欢学习，每天央求着爸妈让她做完作业，才肯上床睡觉，30以内的算术都比较熟练，拼音认字也有一定基础，自信上学没有什么问题。三是家庭已经具备了小孩进城读书的条件。

而带大过孩子的我们，特别是从事过小学教育的她大妈，认为女孩比起男孩可以早些上学，但太小对孩子长远的学习和发展并不是太好，一二年级尚且分不出什么优劣，到了三四年级，年龄太小的小孩，在理解能力和交流上，一般明显吃力。看到眼前的侄女这样认生，我们似乎坚定了她不能过早上学的想法，建议首先到城里上上幼儿园，适应一下新的生活环境，至少在语言方面要消除障碍。不能融入生活，不能正常与人交流，是不宜于学习好的。潜在的意思还有，让一个乡下娃变马城里娃，让别人看不出明显的差别，那时上学对孩子更有利。

今天，当我看到关于地震小英雄林浩的一篇最新报道，我怀疑让侄女首先来城里适应生活的想法与建议是不是正确。下面是一个记者对小林浩的追踪采访文章，题目是《林浩带来的冲击》：

奥运会开幕式上与中国队旗手姚明走在一起小林浩目前被安排在成都市盐道街小学读三年级。盐道街小学是成都人认为最好的小学之一，班主任杨琳和数学老师阮萍在不同的时间向记者介绍林浩，都说林浩好学好问，自尊心很强，集体荣誉感也特别强，关心同学，乐于帮助别人。“我们能感到，他在地震中会去救同学，不是偶然。 ”老师说他的缺点是粗心，不够认真。女校长文莉告诉记者，如果用考分衡量，这个孩子现在还不是突出的，但如果综合评价，他就非常突出。他身上有很多城市小孩不具备的品质。城市的孩子多以自己为中心，他不同。

我采访林浩时，他只问我一个问题：“我怎么能改变粗心？”我也一惊，因为他在琢磨改变自己的弱点。一个孩子，善于学习，并有心改变弱点。有这两点，未来可估量吗？ 我写下这些，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分数”和“素质”的差别。林浩的素质是在映秀镇的乡村培养的。当有人问他，你救人时怎么能背得动比你还大的同学呢？他随口就说：“我还能帮我爸背50斤玉米呢！ ”这里的品质不仅是劳动能力。在我们几乎把知识当成信仰的岁月，或许该想想城里的孩子是需要从农村孩子身上学优秀的东西的。我们民族的许多优秀品质，在边远的乡村里还鲜活地保存着。

这是振聋发聩的独到见解吗？我想，如果林浩不是小英雄，他不会给城里的老师和记者带来什么冲击。他的好学好问可能会被认为是一种野性，他的乐于助人可能会当成傻子，他学习上的粗心可能会被定型为非学习的坯子。甚至，一个山村的孩子如果有什么机会到省城读书，他很可能在家长与老师千叮万咛下，尽量收敛自己在乡下的个性，缩手缩脚，以期尽量与城里孩子缩小差距。在成绩至上的氛围里，唯有分数才能在同学中抬起头。乡下的孩子或许要为分数付出更多的努力。靠品行，老师都缺乏接受的自觉性，城里的同学不一定具备这方面的认同思维。因为林浩成了英雄，老师才会关注和发现他本身具备或哪怕是潜在的优良品质。因为有英雄的光环，林浩有资格忽略城里习俗的压抑，敢于表现真我，哪怕是不被应试教育所欣赏的品质。与一种社会现象相同，同样一句话，由普通人讲出来，可能没人理会。如果由伟人讲出来，可能变成精神原子弹。

如果说我们民族的许多优秀品质，在边远的乡村里还鲜活地保存着，那么，城市中为数不少的农民工子弟学生，同样是许多优秀品质的载体。城里老师或者媒体记者从林浩这样的名人身上看到闪光点不算慧眼。如果他们能够从更多普通的农村小孩身上，看到闪光的东西，这种闪光在城市能够成为校园文化的一缕亮色，那才是社会真正的进步与成熟。

在城市化浪潮下，任何人都得向现代与时尚看齐，何况一个牙牙学语尚无思想脊梁的小孩。我希望让侄女先来城里适应生活，又担心小孩很容易丧失在乡村自然天成的品质与灵性。小林浩如果没有那种惊世骇俗的英雄壮举，如果没有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鸟巢之行，他的勇敢、自尊、集体观念、好强和助人为乐，也许会湮灭在功利与浮躁的城市生活和校园文化之中，谈何冲击校园与媒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