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逼真、如画的意趣

丁启阵

周振甫先生《诗词例话》一书，《逼真和如画》篇，引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六关于江山如画、丹青逼真的一段诗话文字，阐述逼真和如画两者的好处。

周氏完全赞同朱自清先生《论逼真与如画》一文针对《水经注·沔水》“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几句话，所发出的一番议论：“……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话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周氏的转化语言是“逼真的好处是有生气，有生意，是活的”。

至于如画的好处，周振甫先生则是这样说的：“…说风景如画，就是说这里的风景像艺术作品中所反映出来的，比起普通的风景来具有典型性”。

以个人阅览景物的经验和阅读诗词的感受，我认为周振甫先生和朱自清先生关于逼真和如画的好处的阐释，并不全面、完整。

说白马山的山石似马，以有生命的马比喻、比拟无生命的山石，于想象中给山石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这本身有什么好处呢？山石并不因此就能嘶鸣、对天长啸，并不因此就可以任人骑乘、驰骋千里。山石仍然是山石，寸步不能移动。所谓像是真的，活像是真的，所谓有生气，有生意，其实都是人想象中的情形。为想象中的情形感到愉悦，这是儿童的性情和趣味。所以，逼真实际上满足的是成年人心中残存的童趣。真的，活的，生气，生意，本身无所谓好坏。不然，昆虫形状的玉石，绘画中的牛马，价格比真的（活的）、有生气（生意）的昆虫、牛马贵得多，就无法解释了。

除了喜爱动物远远超过静物的童趣之外，逼真还有两种好处：一、这是一种联想游戏，在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之间，发现、找出它们的相似之处，可算是一种准智力游戏；二、逼真的事物之间，除了性质截然不同以外，往往还需要具备一个条件：体量有巨大差异。比如说，马小，山石大，大小之间，出乎意料，入乎情理。奇石、盆景的审美，都依托于这种体量大小的反差。体量的巨大差异，伸缩之间，有着令人惊奇的气势。比如，江西上饶三清山有一块巨大高耸的岩石，被命名为“巨蟒出山”，那气势真是令人惊叹。奇石、盆景的审美要素，除了象形之外，还有咫尺千里的盈缩反差。

当然，还有一种可称之为修辞心理学的原因：同一种事物，换成反义词语的比喻可以令人感到新鲜有趣。举个例证：夸一朵鲜花，说“漂亮得跟假花似的”；夸一朵绢花，说“漂亮得跟真花似的”。

如画的好处，固然如周振甫先生所言，可以比实际事物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更带普遍性。但我认为，除了这些特点之外，也有体量大小的巨大差异、纳千里于尺幅，符合人类进行描摹语言游戏的心理需要等原因——绘画用的是色彩和线条的语言，诗词用的是音节和韵律的语言，但凡对少年儿童的心理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些也都可以归入童趣范畴。

洪迈引了杜甫如下一些用逼真赞美绘画的诗句：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似已闻清猿（《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引》）；障子松林静杳冥，凭轩忽若无丹青（《题李尊师画松树障子歌》）；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风（《画鹘行》）；直讶松山冷，兼疑菱荇香（《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十韵》）。显然，杜甫认为这些绘画是好的。但是，杜甫大概不止于因为这些绘画像是（活像是）真的、有生意（生气）的，便认为它们是好的，还有觉得他们体现了绘画者非凡的写实本领，超群的艺术造诣。杜甫一定还知道，这些画得逼真的画，是可以满足人们的童趣心理的。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三味书屋那张绘画作品，松树下的梅花鹿，给鲁迅给我们都曾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周振甫先生说杜甫“运用各种不同说法，并不使人感到重复”，这又是诗人在语言上喜欢新鲜多样化的心理表现。杜甫自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诗人如此，诗歌读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至于如画，周振甫先生举的例子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句：“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不能说这里的景物描写不具有典型性，但好处主要在于，表现出了惊心动魄的气势，比喻新颖，词语使用不落俗套。苏轼之后，再来一个人用崩云比喻江边乱石，用卷起千堆雪比喻浪花，便了无趣味了。

                                                         2017-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