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也是表情包

丁启阵

    《论语》一书，没有系统的知识，没有曲折的情节，没有华丽的语言。说句不好听的，它就是一大篇断烂朝报。但是，不得不承认，阅读《论语》是一种愉快的体验。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孔子是一个有趣的人。

    孔子有趣的事迹、方面不少，单是神情举止方面，借用一下今天流行的一个词语，孔子堪称表情包。

    《论语》中的孔子，或者说部分孔门弟子眼里的孔夫子，完全不同于各地孔庙中泥塑木雕、一脸庄严的至圣先师相，他是一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人，他的表情会因面对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事，而展示出不同的颜色——真是五颜六色。

    先说喜。

    按照孔子自己的说法，有两件事情，是令他非常开心的：一件是“学而时习之”，一件是“有朋自远方来”。这两件事，究竟所指为何，历来众说纷纭。经过一番认真深入的研究与探讨，我认为，学而时习之的意思是：学习并及时地加以了解、掌握、领悟；有朋自远方来的意思是：有优秀的青年从远方来投到自己门下拜自己为师。这两件事情，是世上所有学习者、研究者和教学者都认同的快乐。一句“不亦乐乎”，我们可以感受到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内心的喜悦。

    孔子的喜悦之情，在得到颜回这个弟子后，表现得最为充分。

颜回能住在最简陋的胡同里、吃着最简单的食物（一箪食，一瓢饮），照样快乐地生活，孔子喜悦；

颜回对自己的一切说教从不提出反对意见，好像是愚蠢的样子，但是，回去之后想一想，总能有所发明，其实并不愚蠢，孔子喜悦；

众多弟子中，只有颜回能够像自己一样，有机会做事时能把事情做好，没有机会做事就默默地过自己的日子，孔子也喜悦。

总而言之，颜回的所有表现，都令孔子满意，时时由衷地感到喜悦。

当然，颜回有一件事是彻底让孔子感到失望甚至绝望的，那便是他的早死。这真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喜悦满时有悲伤。

    再说怒。

    春秋时代，周王室衰微，诸侯并起，征战、杀戮之声不绝于耳；礼崩乐坏，人情淡薄，丑态百出。总之，令孔子伤肝动怒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遇到那些花言巧语、谄媚奴颜却居心险恶的小人，孔子愤怒；

    执政大夫季氏，身为诸侯国大夫，却僭礼使用天子乐舞，孔子愤怒；

    寄予厚望的弟子宰予言行不一，大白天睡觉，不去用功念书，孔子愤怒；

    君主气量窄小，不能体恤臣属百姓，不遵守丧葬礼制，孔子愤怒；

    有些弟子学习上不能善始善终，总是半途而废，孔子愤怒；

    老朋友少时不懂得孝顺父母敬爱兄弟，长大后没有出息，年纪老大不肯死去，孔子愤怒；

    没有是非观念的好好先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孔子愤怒；

    紫色比朱红还受欢迎，靡靡之音代替了高雅音乐，能言善辩之人颠倒黑白，颠覆邦国，孔子愤怒；

    执政的君臣，接受邻国馈赠的女子乐队，沉湎女色，荒废朝政，孔子愤怒；

    孔子病危，弟子僭越礼制，成立超规格的“治丧委员会”，孔子愤怒；

    孔子的一生，简直可以说是愤怒的一生；如果能少一些愤怒，他也许还能多活一些年头。可能活不过彭祖，也活不过尧帝，至少也要跟亚圣孟轲差不多。

    再说悲哀。

    末代乱世，家国社会百孔千疮，病入膏肓。自己又得不到机会，施展才能，挽狂澜于既倒。孔子只有满心的悲哀，无从告诉。

一贯不入法眼的夷狄外邦，尚且有能发号施令的国君，堂堂华夏却四分五裂，天子号令无人听从，孔子感到悲哀；

治国者都不能以礼让治国，礼也就没有用处了，孔子感到悲哀；

人人皆可行仁道，但是，没有人喜欢此道，没有人肯花一天的时间和力量行仁道之事。也许有真正喜欢仁道的人，但孔子没有遇见过，孔子感到悲哀；

有人问起弟子中谁最爱学习，想起短命的颜回，想起再也没有那么好学的弟子，孔子感到悲哀；

世上的人，稍有点姿色、资本，不是骄傲，就是吝啬，没有一个像周公那样的完人，孔子感到悲哀；

世上的人，对美色趋之若鹜，对美德弃如敝屣，孔子感到悲哀。

所有的悲哀，都源自一个更大的悲哀：生逢末世，无可作为。

再说乐。

孔子是个会苦中作乐的人。“多能鄙事”的孔子，当然有许多作乐的方法。但是，可能是性情的缘故，也可能跟思想观念有关，音乐成为孔子最重要的快乐方式，没有之一。

碰到会唱歌的人，如果觉得人家唱得好，一定让人家先唱几遍，然后自己再跟着和；

鲁国宫廷乐团首席乐师挚的演奏，是孔子爱听的，尤其是演奏《诗经·关雎》篇的时候，“洋洋乎！盈耳哉。”满耳朵都是令人陶醉的音乐，这大概是孔子晚年结束周游回到鲁国后的最大听觉享受吧。

当然，最令孔子激动、难忘的一次听乐经历是早年在齐国，听到舜时的宫廷音乐《韶》。有多快乐？孔子说，听完之后，三个月里一直沉浸在美好的乐曲旋律中，吃肉都感觉不到香味！他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勉强翻译成现代汉语，大致是：绝对想不到音乐会有这种效果！

这就不难理解，在陈蔡之间遭到围困，绝粮七日，师徒一伙人，生命危在旦夕之际，而孔子为何仍然弦歌不绝了。

再说愁。

有句俗话，叫：莫道世上无愁事，风来浪也白头。孔子虽然贵为圣人，但也不能免这个俗。事实上，正因为他是圣人，愁事才格外地多。

自己的学说，明明指出了世人唯一可走的路，但是无人理会，孔子愁；

年纪大了，不再能梦见自己思想的源泉——周公，说明实现理想，可能此生无望了，孔子愁；

祥瑞神鸟凤凰没有出现，黄河也没有出现图书，这辈子可能就无所成就了，孔子愁；

看见流水日夜不息，联想起一切都会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志向理想终将化为泡影，孔子愁；

想起自己东奔西走，辛辛苦苦一辈子，很可能连姓名都将湮灭无闻，孔子愁；

孔子若晚生于宋代词人贺铸，一定也会引用他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以表达郁闷之情。

最后说一下逗。

用“逗逼”这个词形容孔夫子，不免失敬。而实际上，孔子是挺（会）逗的一个人。至少，他严重有别于只会正襟危坐的老学究。

子夏问孝，孔子不是给予直接正面的解答，而是反问道：“……父母需要照顾的时候，让弟子代劳，有了好酒好菜，让父母先吃先喝，这样就算是尽孝了吗？”孔子有点逗吧？

为了说明一个人是无法隐藏什么的，孔子说：“看他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看他为了达到某个目的都采取些什么办法，看什么事情能够让他感到安心。这种情况下，这个人怎么能够隐藏得住，这个人怎么能够隐藏得住呢？”孔子有点逗吧？

孔子说：“如果我的学说真的行不通，我就扎个木筏漂到海外去……”，孔子逗吧？

在卫国，孔子跟卫灵公的宠妃南子见了个面。弟子子路不高兴了，孔子便赌咒发誓，说了大意如下的话：遭遇如此坎坷，是天意不喜欢我的学说，天意不喜欢我的学说啊！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出此下策。或许，南子小姐能帮上点儿忙呢。孔子逗吧？

见孔子无心出仕，弟子子贡打了个比方：有一块美玉，是做个匣子把它藏起来呢，还是找个好买主卖了它呢？孔子马上说：“卖了它，卖了它。我要等个好价钱把自己给卖出去！”孔子逗吧？

当初，晋国大夫赵简之的私邑长官佛肸聘请孔子，孔子差点就去赴任了。佛肸因为叛乱失败后，子路引用孔子自己说过的话，说明孔子当初就不该动心。孔子听后，说：“有这个说法。但是，没听说过真正坚固的东西是不会磨损的，真正洁白的东西是不会染黑的道理吗？难道我是匏瓜星，可以挂起来，中看却不能吃的东西吗？”孔子逗吧？

                                                           2016-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