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家乡，会格外关心本乡的历史文化。三天前在临海市新华书店给几个晚辈孩子选购图书的时候，看到一本《项斯诗注》，一页都没翻，就决定买下。走亲访友，吃喝谈乐，直至昨日雷雨天气，这才得空，倚在家里阳台的竹躺椅上，把这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项斯，这位晚唐诗人，史籍记载有江东人、台州人、临海人、仙居人四种说法。据《项斯诗注》作者徐光大先生考证，准确说法应该是仙居人。江东是笼统的地域概念，包括了我的家乡，临海、仙居均是台州属县。因此，完全可以说，项斯是我的乡前贤。虽然是乡前贤，虽然也有人称项斯是“著名诗人”。但我还是认为，在唐代这个诗人辈出的大时代，项斯的诗歌乏善可陈，“著名”二字加得实在有些勉强——至少从他保留至今的七十多首诗歌作品看，是可以得出这个结论的。恐怕，大多数人知道“项斯”这个名字，不是因为他的诗文创作，而是由于一个叫杨敬之的人写过一首褒扬他的赠诗：“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逢人说项”、“说项”后来成为熟语、成语。杨敬之写这首诗的时候，官居国子监祭酒，是个相当有影响的人物。据说，此前考进士屡屡落第的项斯，因为他的这首诗，因为他的推荐，终于在五十岁左右中了进士。杨敬之因为“逢人说项”，留下爱才的美名。但是，项斯日后，无论诗歌创作还是为官从政，均无建树，又证明了这位有心爱才的国子监祭酒先生，眼力其实并不高明。

这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我以为，倘若有机会做到祭酒，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擢拔起一大批真正有才华的人，大大推进唐代诗歌的繁荣；倘若唐代已经有文艺批评这个行业，那么，这个人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批评家。可惜的是，这个人只是不得意的一介书生，后半辈子还回到家乡做了农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充分的理由，说他是唐代最具慧眼的人。这个人就是——

任   华

    大唐多奇人奇事，任华作诗赞李白、杜甫、怀素就是一例。

    任华何许人？我们今天所能了解的情况非常少。他大约是唐代开元天宝年间的一介不得意书生，写过诗，当时有一点小名气，据其自述，“拙诗一句两句在人耳”（《寄杜拾遗》），“但访任华有人识”（《寄李白》）。他见过杜甫，在寄杜甫的诗里，有这样几句，“任生与君别，别来已多时，何尝一日不相思”。他想结识李白，一次听说李白在长安就急忙赶去，但是当他到达长安时，李白已经到江东一带寻访著名道士元丹丘去了，只能“每常把酒，向东望良久”（《寄李白》）。他喜欢怀素的草书，认为怀素的草书超过了王羲之、王献之和张旭（《怀素上人草书歌》）。因为在都市里混得并不好，对自己的诗才也有自知之明，后来干脆决定放弃仕途追求，不再做诗，回到乡下种地，“南阳诸葛亮为友朋，东山谢安作邻里”（《寄杜拾遗》）。

    这样说来，这任华好像并无奇特之处。李白诗名极盛，追星族很多；杜甫交游广泛，见过他并不稀奇；怀素草书在当时名头很大，欣赏的人自然不少。可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任华的诗歌一共是三首，《寄李白》、《寄杜拾遗》和《怀素上人草书歌》。这就很奇特了！

    首先，唐代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诗人很多，著名的书法家也不少，任华为什么独独做诗激赏李白、杜甫、怀素，而没有赞美一下其他的诗人和书法家呢？有人也许会说，可能任华曾经写诗赞美过很多人来着，由于文献散佚，只保留下了这三首。没关系，这也仍然是十分奇特的事情。独独做诗推崇李白、杜甫、怀素三人，是需要相当敏锐的眼光的，唐代后世公认的仙圣级文艺家就三五位，任华居然就热情洋溢地夸赞了其中的三位。李白在当时已经被贺知章称为“谪仙人”，算是有了“诗仙”的桂冠，怀素的草书也已经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受到了广泛的欢迎。他们两位之为诗坛、书法界的顶尖人物可以算是得到公认的了。但是杜甫在诗坛的地位并没有后代评价的那么高，当时有名的诗歌选本《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之类都没有入选他的作品，以至于杜甫曾经感慨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杜甫诗歌地位的真正确立是从中唐的元禛开始的，他之被称为“诗圣”则更是宋代的事情了。任华的热情赞美杜甫，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眼光的独到深邃，不能不让人佩服。如果任华曾经写诗赞美过更多的人，那就是另外一种奇特境界了：他的“为人不知藏人善”的胸襟气度，就绝非一般文人所可同日而语。这样的人物，也只有像唐代这样气度的伟大时代才能产生得出来。

    其次，任华对于李白、杜甫、怀素的赞美不是“外行看热闹”，而是“内行看门道”，也不是泛泛的客套吹捧，他的评语下得相当在行，相当专业。他对三人的人生经历、创作情况都很熟悉，评论他们作品的时候都能够做到“知人论世”。例如，说李白其人是“平生傲岸其志不可测”，“绿水青山知有君，白云明月遍相识”，说李白的诗是“清人心神，惊人魂魄”，“振摆超腾，既俊且逸”；说杜甫其人是“英才特达”，把杜甫的为人耿直和遭遇比作汲黯、潘安，称赞他的诗句是“势攫虎豹，气腾蛟螭；沧海无风似鼓荡，华岳平地欲奔驰”；说怀素其人是“---从天上来。负癫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说怀素的书法是比二王还要狂逸，比张旭还要癫，“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飘风骤雨相击射，速禄飒拉动檐隙”，描写也很能传神。如果说，任华属于李白、杜甫、怀素的追星族，那他无疑是一位超级追星族。

    我以为，唐代之有李白杜甫怀素固然值得我们骄傲，唐代之有任华也很值得我们自豪。

   《任华》一文摘自拙著《北京东京随笔》，东方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