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人睡觉的床

丁启阵

 

原本以为，古董商马未都先生今年初在央视“百家讲坛”上的高论——说李白诗句“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睡觉的床，而是类似今天小马扎的“胡床”——但凡有点古典文化常识、读过一些唐诗的人，大多是不会信以为真的。因此，看到网上有人围绕他的高论展开讨论的标题，也没有提起兴致打开看一看。

不料，今天看见《百家讲坛》杂志社的博客上也转载了一篇支持马未都那高论的文章（2008年06月10日 来源：中国经济网），题目为《“床前明月光”中的“床”究竟为何物》。文章作者根据他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唐代石椁上所见线刻画中的“胡床”样子，认为李白诗句中的“床”应该就是类似今天马扎的“胡床”。说李白躺在室内床上的几率比较小，而是搬了一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写成了《静夜思》这一千古名篇。

浏览了一下文章的评论栏，发现许多跟帖都赞同马未都及该文的观点。可见，有相当多的人为马未都的错误观点所迷惑，误将怪论当真理了。看来，为了纠正视听，有必要作一番辨正。

 

一、唐代的确有胡床

不光是墓葬壁画可以证明唐朝有胡床，唐诗中也多次出现“胡床”。例如：

舍人下兮青宫，据胡床兮书空（王维《登楼歌》）。

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李颀《赠张旭》）。

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李白《寄上吴王三首》）。

邀人裁半袖，端坐据胡床（李贺《谢秀才有妾……》）。

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白居易《池上有小舟》）。

从诗句中看，“胡床”规模不大，的确像今天的马扎。

此外，人们确实也有坐在“胡床”上赏月的。请看：

庾公爱秋月，乘兴坐胡床（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

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杜甫《树间》）。

但是，唐代的胡床固然有像今天马扎的，似乎也有规模比较大的。权德舆有一首诗，说自己一次摔伤了，伏枕卧床之际饮酒解闷的情形，诗是这样写的：

一杯宜病士，四体委胡床。

暂得遗形处，陶然在醉乡。

（《跌伤伏枕，有劝醲酒者暂忘所苦，因有一绝》）

容得下四肢，可见这胡床的规模非今天一般马扎所能比。或许，唐代也有较大型的“胡床”。

   

二、唐代有“胡床”的同时，更有睡觉的“床”

唐代人不是猿猴，也不是怪物，睡觉也需要一张放得下整个身体的大床，绝不可能睡在马扎一类的“胡床”上。唐诗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

其一，“床”上可以堆放许多书籍：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卢照邻《长安古意》）

  图书纷满床，山水蔼盈室（陈子昂《秋园卧病呈晖上人》）

类似马扎的“胡床”，一定是不能堆放许多书的。

其二，“胡床”是坐具，通常用“据”作动词，而“床”是睡眠的地方，通常用“卧”作动词：

  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乔知之《倡女行》）——这是醉卧

      高卧一床上，回看六合间（王缙《同王昌龄裴迪游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和兄维》）——这是醒卧

      坦腹东床下，由来志气疏（李白《送族弟凝之滁求婚崔氏》）——这是假睡

      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杜甫《新婚别》）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床床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其三，“床”上有枕头、帐子：

      闺门半掩床半空，斑斑枕花残泪红（张祜《车遥遥》）

出解床前帐，行吟道上篇（李白《平虏将军妻》）

其四，“床”上有被子：

帷横双翡翠，被卷两鸳鸯。婉态不自得，宛转君王床（郭震《冬歌》）

懒正鸳鸯被，羞褰玳瑁床（李义府《堂堂》）

寒尽鸳鸯被，春生玳瑁床（刘希夷《晚春》）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李白《赋得盈盈楼上女》）

其五，“床”有“空床独守”的说法：

  此时空床难独守，此日别离那可久（骆宾王《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

  空床难独守，谁为报金徽（孟浩然《赋得盈盈楼上女》）

显然，这些诗句里的“床”都不是胡床，而是睡觉的床。

 

三、从李白《静夜思》诗意渊源看，“床”应是室内眠床

在李白之前，早就有了不少诗意跟《静夜思》非常相似的作品。先请看汉代人的《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诗歌里有月光、床等景物，有月光照进房间、照到床前、夜不成寐、起身出门、月下徘徊、思乡的情节。

    汉代以后，到唐代李白之前，还有几首诗显然也是同类作品。其中，曹丕的《杂诗二首》其一堪称佼佼者：

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

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

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

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

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草虫鸣何悲，孤雁独南翔。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

愿飞安得翼，欲济河无梁。

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

这首诗中，也有夜不成寐、起身出门、月下徘徊、思乡的情节，还增加了人物抬头望月的情节。

李白的《静夜思》明显是学习、吸收了这些前人作品的，他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工、凝炼、通俗化，因而取得了超越前人的成就。既然前人同类作品中的“床”是室内睡觉的床，李白的诗也应该是这样的。

 

四、唐代的月光可以入户

马未都及其支持者把“床”解释为胡床，有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唐代房屋门窗很小（有人说糊着窗户纸），月光不可能照射进房间，照到床前。

我压根不相信，唐代人能够做到：全国一切房屋的门窗都是很小的，小到月光丝毫照不进房间，照不到床前。唐朝人不但跟月光无仇，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地喜欢月光。唐朝人把房子造成照不进月光，岂非咄咄怪事！退一万步讲，唐代房屋的门窗再小，糊着多厚的窗户纸，也是不妨透进月光的。唐诗里描写“月色入户”、照着无眠之人的诗句不少，请看：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愁人夜独伤，灭烛卧兰房。只恐多情月，旋来照妾床（田娥《夜夜曲》）

斜月才鉴帷，凝霜偏冷枕。持情须耿耿，故作单床寝（韦应物《答宾》）

虚牖风惊梦，空床月厌人（刘允济《怨情》）

月光照得到梳妆台，自然也是可以照到床前的。第二个例子中被多情的月光照到的“床”，从上下文看，只能是睡觉的床，不可能是胡床。王昌龄有一首诗，仔细描写了早晨初升的太阳照进闺房的整个过程，“初日净金闺，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罗幕，稍稍亲丝管”（《初日》）；杜甫有名句曰：“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从这些诗句描写，不难看出，说唐代房子门窗很小，月光难以入户，不可能照到床前，显然是缺乏根据的。

 

有人说 ，马未都是故作惊人之语。依我看未必，他之所以会提出那样的“高论”，更可能是因为他读书少，知识面窄，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倒卖古董，他得知唐代有“胡床”，从此，一见到“床”字，就以为说的都是胡床。他不知道唐代在有胡床的同时，也是有睡觉的床的，正如今天，既有马扎、板凳、藤椅、沙发等，也有木板床、棕绷床、席梦思床、水床等。

                                         2008-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