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余华担忧

丁启阵

余华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但是，最近却干了一件并不优秀的事情：写文章深情悼念一个坠楼身亡的资本大鳄——魏东。

余华悼念魏东的文章（见他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7a322701009aus.html）写得非常动感情，一开篇就是：“4月29日，这是平常的一天，因为你的突然离去，我必将终生铭记这一天。”接着几段的开头都是先声夺人的“标题”性语句，第二段是：“魏东！我在写下你的名字时眼泪夺眶而出。”第三段是：“往事纷至沓来，带来了很多美好的时光和很多美好的地点。”第四段是：“魏东！与你十年的交往，就是对‘朋友’一词十年的欣赏……”。

余华对魏东的评价很高，“有些人虽然活着，可是对他们的遗忘，也就意味着他们的不存在；你虽然辞世而去，可是你仍然活着，你会在我们的记忆里生生不息，而且历久弥新。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万寿无疆，你必然是其中的一个。”请注意，余华这里用的第一人称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这说明他表达的不只是他个人的感情；句法上显然是模仿臧克家纪念鲁迅的诗句，这差不多就等于暗示，他的这位朋友会像鲁迅那样“永垂不朽”了。

我丝毫都不怀疑这位魏东先生成为资本大鳄之后，在跟余华的十年交往中的确展示了相当优秀的一面，就是余华所说的“情义、善良、智慧、谦和、宽容、腼腆等等”；我也丝毫都不怀疑余华跟这位拥有数百亿身价的资本大鳄之间确实建立了真挚的私人友谊。魏东自杀那一天，远在威尼斯的余华竟然做了一个大有临终辞行意味的噩梦，我也愿意相信，这不是小说家的随意杜撰。

余华先生的这一篇悼念亡友的文章尽管缺少必要的感人事迹，但是，凭借作者的盛名和文章华丽的词藻，已经让此前根本没有听说过“魏东”这个名字的众多读者感动不已，并且深信这位魏东先生必定是一位人格完美的高尚人士了。

我也很愿意相信这位跳楼身亡的魏东先生真的如同余华所描写的，是一位人格完美的高尚人士。

也许，余华对魏东的自杀原因是有所了解的。“我去欧洲之前，先来上海看望你。我们坐在午后的阳光下，轻声交谈，交谈你最近的症状，你表情安静，语气无可奈何。我责备你，我说你不应该把所有的压力都由自己承受，属于别人的压力你应该还给别人。我说你的问题是什么话都藏在心里，有很多话你应该说出去。”

但是，我总有些担心，事情并非像余华所了解的那么简单。且不说“为富不仁”的古训所包含的历史经验，单是他自杀这个行为就大有问题。古往今来，可有哪一个坦荡君子是莫名其妙地自杀身亡的呢？杀身成仁，从来都是可以昭示世人的。小说家余华，怎么能够完全了解一切制度的运作都不甚透明、缺乏必要的公正的国度里一个资本大鳄的经营之道和成功秘诀呢？

为了必要的谨慎，我认为余华不应该这么快就给死者定论；

为了私人的友谊，我认为余华更好的选择是保持沉默，让死者安静地离去。

可是余华都反其道而行之。

这样一来，我们就有理由担忧：万一日后披露出来的魏东的死因并非余华所说的抑郁症，余华的这篇文章就会落下话柄。

此外，我还担心，这样一篇空泛抒情的悼亡之作，会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他通过《活着》等小说获得的富有人间悲悯情怀的作家的声誉。

文学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穷人的同情悲悯不妨大声说出来，对富人的欣赏赞美一定要小心谨慎。

                                                         200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