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对汉语的伟大贡献

    伟大诗人杜甫，一生不懈追求诗歌艺术的创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表现的是他对待整个诗歌艺术创作过程超乎寻常的认真态度，并非单指语言创新。但是，我们这里故意望文生义，将其狭义化地理解为语言创新，也仍然适合用来评价杜甫一生一个方面的成就。简单地说，我认为，杜甫应该是唐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中对汉语贡献最伟大的诗人。

    杜甫对于汉语的贡献，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开创了吸收底层百姓口语词汇入诗的传统。大约从《诗经》时代起，士大夫阶层作诗，就都是使用“雅言”的——古时候的标准语书面语，类似于今天的普通话——他们根本瞧不起底层百姓的日常口语和方言土语。杜甫可能是第一个最瞧得起底层百姓口语和方言土语的著名诗人，因为没有任何诗人曾经像杜甫那样，把那么多百姓口语、方言土语引入诗歌。举例来说，量词“个”，副词“着”，动词“吃”，形容词“臭”、“肥”、“逼仄”，颜色词“乌”，名词“耶”、“娘”等等，他都堂而皇之地写入自己的诗篇：

  个：峡口惊闻猴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栏添个个

  着：客睡何曾着

  吃：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但使残年饱吃饭/梅熟许同朱老吃

  臭：朱门酒肉臭/富家厨肉臭

  肥：肥男有母送

  逼仄：逼仄何逼仄

  乌：乌几伴栖迟/为客裁乌帽

  耶娘：耶娘妻子走相送

唐代诗人中，当然也有个别人、个别时候将底层百姓口语和方言土语写入诗歌的。但是，像杜甫这么多、这么热心吸收口语、方言词汇，决无第二人。杜甫的这一特点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许多诗人。这种影响究竟使得多少百姓口语词汇进入了士大夫的诗歌，进入了“雅言”，很难统计出具体数字。但是，他树立的这种亲近百姓口语的创作态度，促使相当一部分士大夫诗人在从事创作时，能把百姓口语作为自己诗歌语言的源头活水。换言之，使得士大夫诗人不断地从百姓口语中吸收新鲜词语，丰富各个时期的汉语文学语言（书面语言）。这是杜甫重视百姓口语词汇的态度，使之形成一种传统或作为一种精神，深刻地影响了他之后的汉语书面语言。

    二、杜甫的许多诗句成为历代人们引用不辍的名言。例如：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春日忆李白》）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三首》）

  人生不相见，动若参与商。（《赠卫八处士》）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夜忆舍弟》）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天末怀李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论诗绝句六首》）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我想不出，中国古今诗人中，还有哪位创造的名句数量和被引用次数能够比得上杜甫的。

    三、杜甫创造了一批一直被人民大众广泛使用的词语。其中有些今天已经成为固定词语、成语，在今天看来，仍然十分鲜活。固定词语如：

  古稀（《曲江三首》）

  冰雪聪明（《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冰雪净聪明）

  衮衮诸公（《醉时歌》：衮衮诸公登台省）

成语如：

  残山剩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

  炙手可热（《丽人行》）

  别开生面（《丹青引赠曹霸将军》）

  惨淡经营（同上）

  明眸皓齿（《哀江头》）

  历历在目（《历历》）

  白云苍狗（《可叹》）

  指挥若定（《咏怀古迹五首》）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前出塞九首》）

古今诗人之中，杜甫创造的固定词语、成语应该是最多的。

    一种语言，尤其是像汉语这样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献浩瀚的语言，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不息；一个作家，无论从当代看是如何的名声显赫，粉丝群体庞大，被请去到处演讲，俨然功在千秋。而实际上，根本不需要经过一百年，就湮灭无闻了。即使不湮灭无闻，那个时候的汉语，大约也是留不下他们的一星半点痕迹的。经过了一千二百多年的岁月淘洗，汉语中还有这么多杜甫创造的东西保存着，运用着，鲜活着。杜甫，真正不朽的伟大作家。清人赵翼的“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向称名句，依我看，它是常常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的。真正的天才，如杜甫，他们所领的风骚，何止数百年！

                                             2007-8-29

      本文已刊于香港《文汇报》2007年12月21日《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