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烟蔓草的年头
每次回乡,出发之前、一路之上,脑子里常爱一厢情愿地浮现出南朝梁时人丘迟描写暮春江南的经典名句:“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古人所说的暮春三月,大约相当于现在阳历的四五月间,正是学校开学期间,我根本无法脱身。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以来,从不曾于暮春三月回过江南老家。每年我可能回到江南老家的时间只有两个:隆冬或盛夏。
以往我基本上是隆冬时节回乡,跟家人一起过春节。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回到阴雨霏霏的江南老家,山野之间虽然也不乏绿色,道路边、公园里也能看见山茶花一类的花卉,出来觅食的鸟雀当然也随处可见,但那景物,跟丘迟的名句所表现的江南春景,还是有差距的:缺少如火如荼的风情。
这一次盛夏时节回乡,坐在北京至杭州的长途汽车上,闲极无聊之时,脑子里也曾闪现过那几个句子。但是,下了汽车,回到我生活过十六年的村子,迎接我的是如火的骄阳,群蝉鼓噪,植物如怒。一进自家院子,只见满目杂草,犹呈疯狂蔓延之势。我和我的家人栽种的山茶花、栀子花、桂花、青梅、橘子、葡萄等等花卉果木,全都被各种野草包围、缠绕、掩盖了。杂草之中,有牵牛花,有粉豆花,还有几种我不知其名的开花草本植物。这些花卉,在北方的城市里,都是会被爱养花的人们请进花盆,加以细心呵护的。但是,在我的家乡,在我家的院子里,它们都是不速之客,都不过是徒增荒芜之感的杂草。此情此景,当然亦迥异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韵致。
一时之间,我茫然不知所措:是以喜悦的心情欣赏这满园的植物呢?还是施以人工的力量,将一些不请自来的杂草芟除掉呢?
经过一番犹豫,我选择了后者。不料,对于我这个已经远离乡村生活、整天与书本纸笔为伍的人,这个决定是如此的草率,如此的不自量力。特意选了晒不到阳光的傍晚时分,我拿起锄头到院子里锄草。没锄几下,已经挥汗如雨,浑身湿透。几天里分几次锄草,手上仍然磨起了血泡。而成果,却只是小小的一块巴掌地面。近一百平方米的杂草丛生之地,我只锄出了不到十平方的面积。
一位来访的中学同学,坐在我家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满院子的杂草,深情地回忆起当年割草的艰难。小时候,家里养了猪、兔、羊,生产队里有牛,都需要我们经常在放学之后、假期之中,提着篮子,拿着镰刀去割草。家家如此,日日如此,猪牛兔羊能吃的野草自然就供不应求——来不及生长。田垄、溪滩、山坡,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显得很干净。有时候为了割到一篮子草,我们需要走很远的路,爬很高的山,涉很长的水。那个时候,要是看见一片可以装满一个篮子的草地,喜悦心情大约不亚于淘金者挖到了天然的纯金块。这位老同学指着我家院子里的杂草,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指出它们分别是哪一种家畜喜欢吃的。老同学家住镇子中心,没想到他竟然也如此谙熟割草饲畜之道。
老同学的话勾起了我对童年的怀念。割草的艰难,虽然记忆犹新,但是,没有没胫荒草、到处都干干净净的田野,走在乡间小路上,经常可以领略“草色遥看近却无”和“春风吹又生”的诗意。今天回想起来,那也是一个颇值得怀念的时代。今天的人们,纷纷辍耕,到工厂,到城市,忙着打工,忙着做生意;没有离开家乡的,也大多忙着开工厂,忙着搞企业。再也没有人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土地的出产上,再也没有人把全付的精力投放到自家的田亩中,再也没有人像从前那样精耕细作,每一棵杂草都务必除去;再也没有人养那每天需要消耗不少野草的牛羊兔了——养猪的人仍然挺多,但已经改用粮食或饲料,不再用那些野生的杂草了。因此,我的村子如今已是杂草丛生的世界,一片荒烟蔓草的景象。
显然,我的家乡已经结束了纯农耕时代,进入了半农耕半工业的时代。许多人都说这是经济发展的一个必然过程,是时代的一次大进步。但我总有些怀疑:纯农耕时代,怎么努力,怎么精耕细作,也难以求得温饱,或者至多只能求得温饱;而像今天这样,随便做点生意、进工厂打工,都能过上比过去好得多的生活,其中根本原因是:农副产品价格的严重偏低。凭什么农民辛苦一年养一头猪,利润就只能相当于城里普通工人上一个月的班?凭什么救护车一响、几头牛就得白养?凭什么一顿‘屁渣饼’‘埋裆痨’‘啃的鸡’就得抵农民几个月的口粮?
如今猪肉价格飞涨,我本人也是“受害者”,但是,就像温总理讲的,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以为,对农民有利的事情,对整个国家应该也是有利的,毕竟中国还是农民占了人口的多数。
…………
看着眼前杂草丛生的院子,我有些怀念童年那个纯农耕时代。
2007-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