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是一种偶然
杜甫《羌村三首》诗有两句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说的是战乱年代,人的生命安全没有保障,能够活着回到家里是一件偶然的事情。其实,岂止乱世,就是生于和平年代,好好地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路途之上需要经过九九八十一次磨难。回顾几十年的人生路,我们往往也会发现,自己所经过的磨难也很不老少。近取诸身,我就有过很多次危险的经历,其中有几次几乎死去。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谨慎的乖孩子,爬树、游泳、掏鸟窝、逗马蜂之类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干,这些事情我都经历过危险。
爬平地上的栗树、油桐树之类,危险系数不大,危险的是在山上爬松树。童年时代,为了采摘松花(食用)和松塔(烧火),我们经常要去山上爬松树。鱼鳞状的松树皮,稍微一接触,就会纷纷剥落,只要用力稍不合理,身体便会急速下滑,擦伤肚皮大腿内侧之类部位;松树的枝丫,日久枯朽,若是错抓,就会从树上摔下,后果不堪设想——为了采摘到更多更好的松花和松塔,我们有时候会爬上长在陡坡或悬崖上的松树。可能是爬松树的危险性是显而易见的,我们都比较小心,因此倒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险情。
爬毛竹原本是有难度没危险的事情,但是,由于我们要翻花样,也曾出现过惊险场面。几个人合作,将一株不太粗的毛竹压下来,让一个人双手扣住竹身上部,然后,其他人一二三撒手。这时候竹子弹起,那扣住竹身的人就一下子升到了半空,可以享受登高望远之乐。有一次,因为竹子的弹力很大,我差一点脱手飞向蓝天。因此,后来很长时间内我都不敢玩那游戏。
游泳我出现过两次险情。一次是漂流,一次是“攀岩”。村子南边有一条溪流,雨季水涨,就颇有些急流险滩的意思。童年的我们喜欢扒光衣裤,作裸体漂流。有一次,正漂得起劲,仿佛听见刺啦一声,很快就感觉到腹部传来剧痛。原来,一块大石头正好跟我的肚皮作了非常亲密的接触。幸好那是一块在溪流中经历过无数次翻滚摩擦的石头,棱角已经全被磨掉,形同鹅卵石了。倘若那是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我就有可能遭受破肚开膛的酷刑,后果很严重。那条溪流距离采石场不远,里边是有不少棱如锋刃的岩石的。
有一次,游泳间隙,大家在水库的石壁上玩走壁游戏。砌成那石壁的石块都是新从山岩上采来的,边角尖锐。当我手脚并用、凝神屏气走到中间的时候,几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突然恶作剧,用石块猛掷我身体下方的水面,发出巨响,激起大浪。猝不及防中,我一脚踩空,左大腿外侧被石块削去一块皮肉之后,整个身子轰然入水。我的左腿至今留着两寸长半寸宽的伤疤。现在想起,不禁后怕:如果入水之时再呛一下水,很可能就连小命都没有了。
掏鸟窝,我没有遇到过危险,但是有伙伴伸手到鸟窝里掏鸟蛋的时候,摸到的不是鸟蛋,而是蛇。我们小孩子喜欢玩鸟蛋,蛇喜欢偷吃鸟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这事想起来的确令人不寒而栗,毒蛇只要在我们的小手上小小啮咬一下,我们就玩完了。
大约是既可以显示自己的勇敢和机灵,也可以欣赏到伙伴红肿如桃、十分有趣的脸面,逗马蜂是我们喜欢干的一件事。我当然也曾屡次遭受马蜂的蛰刺,脸面上也曾红肿过。不过,我们有一种对付蜂蜇的特效药,所以,被蜂蜇一下,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特效药是什么?很简单,就是蒸咸带鱼的汤。家乡靠海,这东西很容易在人家的餐桌上找到。
还有一次的险情,跟我淘气无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大概是四五岁时,我正在晒场上玩耍,一头原本在旁边吃草的黄牛,突然侧身,伸脖,抬头,瞬间我就坐在了那牛的脖子上,双手死死抓住两只牛角。倘若当时那牛角不是那么凑巧从我跨下的空白处伸过,而是刺中什么部位,都将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我几乎死掉的经历有两次,一次是念小学的时候,一次是念大学的时候。
念小学的时候喜欢玩一种类似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就是:大家跑,一个人追,被追上的人便成为下一个追人的人,如果一个也追不上,他就得一直做追人的人。我们都以一直不成为追人的人为无尚的光荣。平地上玩这游戏,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在房梁上玩这游戏。从前我家乡新造了木结构两层楼房,通常都要闲置一两年,再筑以外墙,安装楼梯,铺设楼板,隔出房间,然后住人。新屋闲置期间,我们就在那日后铺楼板的梁上玩追逃游戏。有一次,我在奔跑中,过分信赖了外侧房梁旁边的防雨草苫子,手一扶上去,腐朽了的草苫子如鸿毛飘落,我的身体失去重心,也随之横向坠落。不巧的是,下边正好是一堆乱石,是房子主人准备筑墙用的石块,每个石块都有足球大小。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飘落瞬间的情形,此后就是床前妈妈的哭泣了。原来,伙伴们把昏迷的我抬到我家,放在床上,有人跑去告诉了正在田里干活的我妈妈。我醒过来之后,鼻青脸肿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妥,鲜活如常。但是,父母总不相信栽到乱石堆上会那样轻巧,很多年里都在担心我可能受了内伤。
上大学的时候骑自行车,骑的是研究魏晋时期文学的一位老师的一辆古董级自行车,刹车不是手捏闸,而是脚蹬闸。脚往前蹬是前进,脚往后蹬是刹车。我因为骑惯的是手捏闸,这种古董车我很不习惯。一天下午,我飞快地骑车往校外走,通向大门口的柏油路两侧都有排水沟,水沟深一米有余,宽一米略欠。右侧排水沟,中途横架一块水泥板通向操场。我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拐进操场。猛拐,速度太快,刹车不熟悉,加上那水泥板上有不少沙子,说时迟那时快,当时车子就带着我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我还记得当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既不是想起伟大领袖的教导,也没能想起我的亲人朋友老师同学,我想起的只有三个字:我完了。刹那间,心里倒也坦然,有点视死如归的感觉。自行车和我的身体停止飞行的时候,是这样一番造型:我的整个身体窝在两面都是粗糙石壁、干涸的排水沟里,自行车横架沟上,车轮仍在头顶上方飞速旋转。思维恢复正常的最初两个念头是:我还活着,我一定伤痕累累。意外轻易地回到宿舍之后,我全面检查了自己的浑身上下,发现除了右脚大拇指有瘀血之外,竟然再也没有一处伤痛!试想,当时只要脑袋的某一个部位磕在石壁或自行车的任何一个位置,伤害都可能是致命的。
不知道是什么偶然的机缘,我们来到了这个世上;经历了险象环生的几十年,我们仍然行走在这个绿色星球的人间。这难道不是一桩幸运的事情吗?偶然得来而又侥幸延续的生命,难道不值得我们好好珍惜吗?
2007-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