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卷帘人”
有些朋友不顾我的众多实证,仍然坚持“卷帘人”为侍女的传统观点。这些朋友坚持的理由不是文献证据,而是自己阅读时的直觉。但我认为,直觉这东西是模糊的,摇摆不定的,答案往往不是唯一的。凭直觉,李清照这首《如梦令》,卷帘人是侍女、丈夫或是小姐本人,都可以说得通。谓予不信?请看我的翻译式改写:
一、如果是侍女
场景:头天晚上风雨交加。小姐卧房。小姐醉醺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侍女进卧室,打开窗帘。
小姐:(语气关切地)窗外院子里的海棠花怎么样了?
侍女:(漫不经心地)海棠花还是那个样子呀,小姐。
小姐(似对侍女,似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应该是绿叶鲜亮,红花憔悴的呀。
二、如果是丈夫
场景:头天晚上风雨交加。小姐卧房。小姐醉醺醺、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丈夫已经起身,正在拉开窗帘。
妻子:(语气关切地)老公,窗外院子里的海棠花怎么样了?
丈夫:(漫不经心地)海棠花还是老样子啊,老婆。
妻子(似对侍女,似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应该是绿叶鲜亮,红花憔悴的呀。
三、如果是词人(小姐)自己
头天晚上风雨交加。
第二天早上,小姐卧房。
小姐醉醺醺、半睡半醒之间,因为惦记院子里的海棠花,起身去拉窗帘。一边自言自语道:“我的海棠花怎么样了呢?”拉开窗帘,她不禁惊喜地叫道,“海棠花完好无损呢。”她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醉后未醒,眼神迷蒙,没看清楚,于是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应该是绿叶鲜亮,红花憔悴的呀。”
我喜欢第三种,是因为:人物单纯,突出了“浓睡不消残酒”,也符合词描写闺中女子闲愁的传统写法,即独角戏模式。
我不喜欢第一种,是因为:小姐酒后未醒,丫鬟贸然拉开窗帘,是很唐突的行为——俗话说“宁惹醉婆,不惹睡婆”;一首小词,丫鬟只被安排来拉窗帘,丫鬟委屈,词人也有摆阔之嫌,有损清新淡雅的风格。
许多朋友愿意相信这一种观点,很可能是跟《红楼梦》《西厢记》等小说戏剧的影响有关。这些小说戏剧中,小姐、丫鬟总是形影不离的,例如林黛玉与紫娟,崔莺莺与红娘。他们不知道,词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丫鬟可以写进小说、戏剧,但是一般不写进词里。
我不喜欢第二种,是因为:夫妻一同在卧室出现,是六朝艳情诗路数,李清照当不屑为之。
你喜欢哪一种呢?
本着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我也不隐瞒我所看到的对自己不利的论据,替坚持传统观点的朋友们提供一条有力的实证。苏轼有一首[定风波]词,词曰:
谁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前边有小序,是这样的: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这条证据非常厉害,里边的“试问”、“却道”句法,跟李清照的《如梦令》一模一样,我们甚至可以推测李清照模仿了苏词。苏词是苏轼、柔奴两个人之间的一问一答,李词当然也可以是小姐与丫鬟两个人之间的一问一答。
但是,两首词也有不同之处。一是苏词有小序明确交待柔奴这个人物,李词事先没有交代丫鬟出场;二是苏词中柔儿是主角,李词中丫鬟是配角。有这两点不同,这条证据也就只有参考价值了。
2007-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