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多唠叨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在诗人开口说话之前，世上原本是没有诗歌的。诗人们开口了，说话了，这才有了诗歌。

    为了研究唐代诗人，我最近在阅读一些诗集。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诗集读得多了，我就得出一个结论：诗还是唠叨一些的好。

    孟浩然在唐代当然算是一位不错的诗人，李白杜甫算一流诗人的话，孟浩然大概可以算二流。

    论才情韵致，孟浩然原本可以跻身一流行列的。孟浩然四十岁时游京师，雨后放晴的一个月夜，参加在太学举行的诗会。一帮达官贵人、诗坛才子，聚在一起联句赋诗，个个摩拳擦掌，各逞才情。但是，当孟浩然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两句时，立即鸦雀无声，人们纷纷搁笔，再也不敢继续往下吟。孟浩然当时就把张九龄、王维等一批名流给震了，他们对孟浩然的诗才赞叹不已，从此结为忘形之交。

    唐代诗人之中，李白无疑是最为飞扬跋扈的了，但是他就佩服孟浩然，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情形就如同今天的追星族崇拜自己的偶像。现存李白诗集中，赠孟浩然的共有五首。每一首都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他崇拜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寄君郢中歌，曲罢心断绝”，“与君拂衣去，万里同翱翔”，“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杜甫对孟浩然的诗也有很高的评价，“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后代的文论家、诗人，也无不对孟浩然的诗歌推崇备至。“神韵超然”（胡应麟），“高怀静致”、“怀抱如洗”（刘须溪），“清秀彻骨”（张文荪），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我以为，孟浩然之所以只能屈居二流诗人行列，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不够唠叨。

    读孟浩然的诗集，跟读李白杜甫诗集的最大不同就是：他的诗集里难得看到他的现实生活情形，难得感受到他的内心情感。孟浩然似乎是不太愿意描写现实生活，不太愿意流露真实情感。实际上，只要他稍微描写一下现实生活，流露一点真实情感，往往就是好诗。《夏日南亭怀辛大夫》、《春晓》表现了隐居生活的闲适和孤寂，《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披露了诗人入世的愿望，《与诸子登岘山》流露了关于人生短暂的感伤，《过故人庄》描写了在乡居友人家做客的愉快经历，《宿建德江》表达了游子思乡的情怀，就都成了脍炙人口的名作。除了这些作品之外，孟浩然现存二百多首诗，大部分是内容比较空泛的应酬之作。

    我推测，孟浩然之所以不太愿意描写现实生活，不太愿意流露真实情感，跟他的思想趣味有必然关系。“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平生慕真隐”，“身世两相弃”。崇尚佛道、向往真如，固然有助于形成孟浩然诗歌清空超逸的风格，但与此同时，也局限了他的诗歌，使之不免有空洞、枯槁之弊。

    像孟浩然这样的大诗人，我们是愿意多了解一些他生活的点点滴滴的，犹如今天的追星族，对于偶像的日常生活、趣味爱好乃至个人隐私都饶有兴趣。但是，孟浩然不愿意唠叨唠叨这些方面的东西，这就使得我们对他是敬而远之，很难亲近。

    在我悟出“古来圣贤皆唠叨”道理的那天，我曾经举过一个例子：

    从香山顶峰香炉峰西北望，可以望见一座有瞭望塔的山峰——那山峰一直被我们误以为就是鹫峰。从香山公园和植物园之间的山谷边一条防火通道上去，山口有个城门似的建筑。多年以来，每次路过那里，都会看到墙头上蹲着一只模样苍老的大狼狗。这一次爬山却没有见到，我们推测那忠实职守的大狼狗可能已经死去，不免一番唏嘘。过了山口，有被我们猜测为隐士山居的土房，油页岩盖的屋顶，屋前有菜园。路上遇到一个虽然很累，但仍然爱说话、爱跳舞的小女孩。一路之上，看见自生自灭的野桃花在山坡上这里一片那里一丛，好似天女当年散花之时，散落人间的花瓣，随处开放；看见远处山路似白练、似飘带，一直飘飞向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路上我们曾经走捷径抄小道，有惊无险；我们曾经随意开点路人的玩笑，说不定惹得踽踽独行的女子在心里骂我们是坏蛋；快到瞭望塔的时候，我们坐在路边，拿山下小店买的几种小吃充饥，讨论花生壳是否垃圾，是否可以扔到山上；看到几个在山坡上骑车的人，我们说人家不是专业运动员，便是精神病患者。到了那被我们误以为鹫峰实际上名叫尖山的瞭望塔，看到一溜五间狗舍，关着三只大狼狗。看到那三只大狼狗唯独在一个小七八岁的小孩走过的时候，狂吠不已，使得那小男孩气得猛踢石墙。验证了一句老话，“七八九，嫌死狗。”我们因此得到了突然发现真理的快乐。询问瞭望塔工作人员，我们得知鹫峰还挺远，当日肯定走不到。我们原定香山上鹫峰下的登山计划，不得不改变，一致同意改日再去鹫峰。下午四时许，我们一行五人结束岗峦漫游，在恍若异国他乡的温泉太舟坞下山，回到人间，回到红尘。

    了解我们这一次登山详情的人，大概都会同意：我们的这一次登山活动是丰富多彩、充满生活气息的。但是，到了一般诗人的笔下，可能就会成为干巴巴的几个句子。只有最杰出的诗人，才可能用得体的语言唠叨出当时最温馨、最美好的景色与感受，让没有参加登山的人也产生向往，受到感动。

    不知读到此文的朋友们，你们是否同意我的看法？          2007-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