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北国残冬二日行

丁启阵

二零零四年四月至二零零五年三月，我在日本东京一所大学中国语学科做客员教师。大学给我安排的课时不多，而假期既多且长，客居就有十分可观的闲暇时光。有时候甚至会因日子过得冗长而生出些许寂寥的惆怅。

充满闲暇、间或寂寥的一年里，我当然也到过一些有名的地方：富士山、箱根、东照宫、日光国立公园、镰仓，都留下过我的足迹；中国人心目中比较有日本韵味的生活，到居酒屋吃生鱼片、喝清酒，在山野之间泡温泉，我也都曾经体验过。应该说，日本的风景和生活都给我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印象。时间考验人的记性，随着大半年时光的流逝，对于客居日本时许多游踪、宴饮的记忆，都在渐渐趋于模糊，大有忘却之势。

有一回出游的经历却例外，不但没有被流逝的时间冲淡，反而日益清晰起来。

这一回出游跟一个学生有关。在日本期间，接触较多的学生中有一位叫阳子的女生。她是我教书十几年里见过的最忙碌、最乐观的学生：我开的课，能选的她几乎都选修了，而且很少迟到，从不旷课；学校图书馆、学科资料室都有她频繁的借书纪录，须知，一般本科学生是根本不会去学科资料室借书的；课外她又是空手道俱乐部的热心会员，常常一下课就背着书包跑步出教室，说是赶去训练；每次个别师生去喝酒、唱卡拉OK都少不了她。最让我惊奇的是，不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乐呵呵的，仿佛不知道疲倦为何物，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觉得她不像一个日本女孩。她到西安的一所大学学习过一年汉语，所以我开玩笑说她像中国女孩，而且有黄土高原的豪爽气质。说她豪爽，主要不是因为她喜欢大杯喝酒、大声唱歌，而是因为她认识我没有多久就向我发出邀请：找个时间到她家乡去玩一趟。她说，他的家乡是岩手县，在日本东北部，经济上是冲绳之外最落后的县，但是风景非常漂亮。一次两次说欢迎我去她家乡玩，我以为她只是客套。后来发现，她邀请我去她家乡玩简直可以说是锲而不舍。春天，她会说，老师去我家乡玩一趟吧，岩手田野上开满了鲜花；夏天，她会说，老师去我家玩一趟吧，岩手气候比东京凉爽；秋天，她会说，老师去我家玩一趟吧，岩手的秋天天高气爽的。她常常重复着说。每一次她都会说，住她家很方便，她家是开旅馆的，有很多空房间。

不知道是由于盛情难却，还是阳子对她家乡的反复宣传终于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大约是两者兼而有之吧。于是，将到冬天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我要去一趟她的家乡岩手县，去看“东京根本看不到的那么干净漂亮的雪”（阳子的说词之一）。

残冬时节，阳历二月底一个周末的中午，我们一起从东京乘新干线火车去盛冈市，岩手县的县治，阳子的家所在的城市。从东京到盛冈市，新干线只须两个小时。一路基本是平地，偶尔穿过一两座小山的山洞，或者远远看见一点两点小山丘。日本各地的城市之间、乡村之间、城市与乡村之间几乎没有差别，乘车看风景很快会觉得单调。但是，这一路我却觉得颇有意思。中途路过仙台市，我就想起鲁迅当年为了不愿意见到成群结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的“清国留学生”、躲开楼上总有人在学跳舞的热闹的中国留学生会馆，离开东京，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学习医学；看着车窗外高楼林立、街巷辐辏、人烟稠密的仙台市，想起鲁迅散文《藤野先生》里的话，“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那是整整一百年前的情形了；当然也想起了鲁迅的老师藤野先生，“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这位我心目中日本最好的教师藤野严九郎先生，据说后来在仙台医学专门学校升格为帝国医科大学时因为学历不够而遭辞退，回到家乡开了一间小诊所度日。在我遐想与感慨之时，火车悄然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