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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长已矣
大约七八年前开始,父亲将二弟的一时游戏变为自己的一项工作:用电瓶电鱼。家乡沟渠出产早已只有泥鳅了,因此,父亲的工作实际上也就是用电瓶捉泥鳅。差不多是每天,早饭后他都会骑上自行车,到本镇各村去捉一两个小时泥鳅。捉到泥鳅,下午就拿到镇子上卖掉,一天可以挣三五元至十来元不等,基本上可以解决他的饮酒费用——父亲一天要喝三顿酒。父亲饮酒的数量历来是我们家议论的话题,母亲和我们弟兄三人都反对他这么大量地饮酒。但是,父亲总是拿自给自足——他自己挣钱解决酒钱,作为主要理由,拒不采纳我们的意见。捉泥鳅、饮酒,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情,在父亲那里成了相互联系的事情。因此,父亲就一直饶有兴致地每天出门捉泥鳅,风雨无阻。我总觉得,父亲的到各处捉泥鳅有点类似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不只是一件工作,其中自有快乐。
母亲担心父亲年纪大了,酒后微醺,背着十来斤重的电瓶出门不安全,曾几次劝他不要再去捉泥鳅了,警告说:“你这样做,迟早有一天会摔倒,再也起不来。”不料,父亲几次都回答道:“一下子仆倒,不晓得痛苦,那样最好。”
没有想到,父亲一语成谶,竟然就真的这样走了!一点先兆预感都没有,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捉完泥鳅,父亲骑着自行车回家,路过镇上小姨父家的时候,还要了一些芥菜苗,准备回家后栽种。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父亲骑到离家门口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时,身子突然从车子上滑落在地。没有呻吟,没有挣扎,父亲就这样安然地离开了人世。
父亲的去世,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在五十多岁的时候身体有一阵子不太好,似乎是有过肩周炎之类的问题。进入六十岁之后,父亲就很少生病了,面色红润。只是今年春节回家,听说他晚上睡觉时有盗汗现象。我们买了点鹿茸之类的补品给他,据说服用之后,很快就不再盗汗了。我们家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是母亲,母亲总是这疼那痛的,气色也总不好。就在父亲离去的两三天前,我得知母亲最近身体又不太好,要在家乡的小弟带她去城里的医院检查一下。母亲无论如何不肯去,我和在青岛的二弟都干着急,恨不得回家绑了母亲去医院。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真正出问题的竟然是父亲。事后猜测,父亲因为酷嗜饮酒吃猪蹄,血压偏高,血脂偏高。只是因为农村人向来以面色红润为健康的标志,加上父亲身体近年以来又确实不曾有什么明显的不舒服,潜在的问题被我们忽略了。父亲走了,我们弟兄带母亲去城里的医院做了检查,发现她除了慢性胃炎,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大碍。
父亲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只是中国农村极为普通的一个农民。四岁成为孤儿,七岁开始给人佣工、侍奉失明的继父,父亲因此没有得到任何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他是一个文盲农民,但是,他对于我们却是山,是天。他和母亲一起,克服了一切苦难,把我们弟兄三个养大成人;并且与众不同地坚持一个信念:只要儿女有能力往上念书,他们将不惜砸锅卖铁,尽全力予以支持。在那个年代,他们这样的做法,曾经遭受过无数乡亲和亲戚的嘲笑和反对。一个星期前,接到小弟泣不成声的电话:“父亲没了,赶快回家。”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家的天塌了!
一个人如同唐吉诃德在外边闯荡,坎坎坷坷二十多年,我自以为已经不再脆弱,不再容易动感情了。没有想到,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时,我竟然有无法承受之感,身体顿时虚脱了一般。稍微清醒一些,就只有一个念头:回家,尽快回家!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就奔了机场。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没有去临海的汽车了,我完全不顾到机场迎接的朋友的善意劝告:第二天一早乘车回临海。马上赶到火车站,乘火车到宁波。虽然我清楚,到宁波也只能在那里住一宿,第二天早上到家。但那时候我就一个想法:离家越近越好。一路之上,一句话也不愿意跟人说,任由着泪水长流。飞机上播映的外国搞笑节目,我只觉其无聊,丝毫也不觉得好笑。倒是脑子里闪过一种幻想:父亲的噩耗其实是某家媒体的搞笑节目,他们是为了拍摄我的可笑行为,故意设置了这个情景。我多么愿意是这样的搞笑节目!多年前,二弟跟父母吵架。为了让我回家处理矛盾,二弟给我发了一封电报:“母病速归。”当我火速回到家里,却发现母亲好好的。虽然也怪二弟多事,但心里是喜出望外的。我多么希望这一次也是这样的情况。但是,我知道,中国媒体没有这样搞笑的节目,小弟也决不会像二弟那么“诳”。回到家,见到母亲,我泣不成声,反倒是母亲劝我:“不要哭了儿啊,你爸哭不回来了。”那几天,看到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家里的一桌一椅,我都会忍不住想起父亲,忍不住哭泣起来。从前读杜牧《清明》,“路上行人欲断魂”一句,总不太理解,这一回我算是彻底理解了。
我的伤痛主要源于不甘心,源于遗恨。父亲今年才六十九岁,按照家乡算虚岁的习惯,也不过七十岁。现在早已经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了,八十九十寻常事,身边的乡亲、亲友,多有八十多岁仍然健在的。父亲的身体,比他们都要好得多。我一直设想,父亲至少得活到八十多岁。目前这样的情况,我一万个不愿意接受。家里经济情况一直不好,从前我要提出一点什么让父母享受的计划,他们总说等房子造了再说。现在三间三层样式像别墅的房子造好了,还筑了围墙,独门独院的;我们的经济情况也日益好转了,父母可以颐养天年了。这个时候,父亲却如此悄然离去,不给我们一个好好孝敬的机会。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遗恨莫大于此者。这几天,我见不得老人,见不得好吃的东西。见到老人,我会想起父亲还没有人家年老,却已经不在了;见到好吃的东西,我会想到我再也不能买给父亲吃了。我唯一稍微感到安慰的是,父亲爱喝酒,我曾经给过他不少好酒,中国的,外国的都有。
我父母都信奉基督教数十年。在家料理后事的时候,母亲曾悄悄跟我说,要告诉父亲,这一次要机灵一些,一定要跑进天堂去,否则会受苦的。我只好安慰她说,父亲一生不曾害过任何人,吃了那么多苦却不曾享过什么福,上帝一定会让他进天堂的。当然,我也真的是这么希望的! 2006-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