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 睡
启 阵
不知道是年岁已大的缘故,还是身体过于健康的原因,我现在不但睡眠的时间不多,平均每天五六个小时;就连心理上也几乎没有对睡眠的渴求,时而还会做哲人科,感慨道:睡觉是对生命的浪费,人若是能不睡觉该多好!
其实,我儿时也曾经嗜睡如命。我平生最渴望睡眠的时刻有两个:一个在初秋红薯收获时节,一个在冬天早晨的数学课上。家乡属于半山区,旱地、山地往往种植红薯,家家户户每年都有上千斤乃至数千斤的红薯进家门。红薯的大部分会被制成红薯干,充当大半年的口粮——最常见的食用方法是,加红糖煮食。自家食用,比较讲究,红薯在刨片之前得先清洗,削皮。因为数量大,削皮的工作总是需要全家老小齐上阵。儿时的我,恨不得一吃过晚饭就上床睡去。给红薯削皮的工作,让我苦不堪言。常常是削两下就睡着了,努力睁开眼睛,再削两下,又睡着了。天长日久,便练就了边睡边削的本领。父母的一声“睡觉去吧”,犹如死刑犯接到大赦令,会毫不犹豫、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我念初中的时候,高考制度还没有改革,学生的学习目的不明确,积极性普遍不高。我除了语文课之外,其他课程一概意兴阑珊,数学课尤其不感兴趣。可能是冬天寒冷,容易犯困,早晨第一二节的数学课上,我每次都会扮演欧阳修《秋声赋》中的童子,“垂头而睡”。开始的时候,老师想了个办法,让我站着听课,说是那样就不容易睡着了。殊不知,那样我也照样“垂头而睡”。老师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杜绝我的上课瞌睡症,因此,初中两年,冬天早晨的数学课,我是完整地在瞌睡中度过的。至于其他季节、其他课程是否也曾经渴睡,已经没有印象了。
虽然现在已经不太重视睡觉了,但是,由于曾经嗜睡如命,我深深懂得睡眠对于睡眠爱好者的重要性,由衷佩服“宁惹醉汉,不惹睡汉”这句俗话的传神。不但理解,我对于爱睡懒觉的人们还怀有相当的敬意。
我尊敬睡懒觉者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其一,睡懒觉是中国文化的光荣传统,有着悠久的历史。大约可以说,人类形成的那一天,睡懒觉的人也就诞生了。可是,最早发明睡懒觉的人已经不可考了。我们都知道,中国历史上最长寿的人物是彭祖,传说活了八百岁。依理推测,这彭祖睡起觉来时间一定也很长。但是,历史太久远,文献不详,我们也不便妄加猜测。睡懒觉而遭遇最为不幸的,大约便是孔子的高足宰予。宰予只不过在某一天中午没有按照孔老师的安排“温故知新”,就被孔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两千五百多年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谓臭名远扬。第一个给予瞌睡以充分肯定的是三国时期的大名士嵇康,他在给一个劝他出去做官的朋友的书信中,列出了做官的“七不堪”,其中第一不堪就是不能睡懒觉。原话是“卧喜懒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对喜欢睡懒觉的人而言,有人催促起床,实在是一件苦恼的事情。有确凿文献记载的、睡觉时间最长的人,应该是唐五代时的陈抟,据说他一觉睡上一百多天。周世宗曾经想请他出来做官,把他叫到皇宫里。趁着陈抟睡去的时候,将门反锁。一个多月之后才打开,发现这位陈抟先生依然在熟睡之中。陈抟一觉醒来,就写了一首诗告辞,其中有“紫陌纵荣争及睡,朱门虽贵不如贫”两句,说明他把睡觉看是成头等重要的事情。可见,在我国,“迟起艺术大师”辈出,睡懒觉乃是一件高雅的事情。难怪《三国演义》的作者,为了说明诸葛亮的高明,也特别加进了一段诸葛先生在草堂睡懒觉的情节。
其二,酣然大睡,惟心胸坦荡的君子能之。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坦荡者心无芥蒂,自然容易入睡;戚戚者多疑虑、提防、勾心斗角,哪里敢深睡。苏东坡当年遭人陷害,被关在监狱里的时候,皇帝曾经派人到监狱观察他的动静。看到的是苏东坡大白天在监狱里睡觉,“鼻息如雷”。消息报告到皇帝那里,皇帝就对身边的人说:“朕就知道嘛,苏轼心里没有鬼。”不久就释放了苏轼,派他到黄州做官。可见,这宋代的皇帝已经知道这道理了。《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结果被董卓察觉。原因就在于董卓不是君子,他随时都在提防着他人,他没有酣然入睡。不过,坦荡之人酣睡之时,也是他们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的时候。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参孙是睡觉的时候被人剃了头发、刺瞎眼睛才捆绑起来的,蜀国猛将张飞也是在熟睡时,被属下叛将范疆、张达刺杀了的。当然,一般的文人墨客,不大会有人惦记他们的性命,尽可高枕无忧。像唐代诗人孟浩然那样,“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每天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不必急着赶地铁、赶公共汽车去上班,伸个懒腰,关心一下院子里的花草,“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者像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那样,头天晚上喝高了酒,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也不用忙着梳头洗脸,慵懒地问问卷帘的笨丫头,后花园的芭蕉、樱桃、海棠如何了。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从睡眠中获得幸福,这是一种境界。
尊敬之,自然心向往之;心向往之,却不能至,这是命苦,没有办法的。于是就说了一些临渊羡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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