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浮世感想 |
邻
里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依我的人生阅历,我觉得这话未必全对。如果说,这话是用来劝诫人们要跟邻里搞好关系,讲究邻里和睦,那当然是对的;但如果说,这话是就生活中的实用意义而言的,那么,至少在如今的城市里,是并不符合实际的。我居城市立门户生活已近二十年,一直没有跟任何邻里建立亲密关系,也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大家似乎都很不满意于现在城市里人情的冷淡,邻里多年不知对方姓名,被当作极大的遗憾。这种感慨听起来很正义,很有人文关怀精神。实际上,这是未经深思熟虑、似是而非的主观臆断。邻里之间互相帮助,那是农业社会的人际需要,基本上不符合城市居民的生产生活状况。农业社会中,人们的生活场所,往往同时也是生产场所,谁家都难免会有缺个生产工具、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而城市中,家就是生活场所,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加上城市的服务业比较发达,根本不需要他人出手相助。
我出生于农村,然后上学,走进城市。我曾深情缅怀农村生活中的互不设防、互通有无的生活情形,也说过那是一种纯真朴实,那体现了人与人之间十分宝贵的东西——信任。但是,说句公道话,我得承认,从农村到城市,实在是一种进步。我的主要依据就是:城市里邻里之间这种看似冷淡的关系,更好地保护了个人的权利,包括个人的隐私、自由、空间、时间。农村那种邻里之间密切往来、热热闹闹的关系,看起来其乐融融,一派和谐社会的景象,而实际上,那是以牺牲个人的许多权利为代价的。因为旧城区改造而被迫迁往高楼小区,那些在大杂院里居住了很多年的居民,乔迁之际,在那里依依不舍,深情地叙述着胡同中邻里之间的种种充满温情的故事。我认为,他们主要是出于一种习惯,他们已经习惯了大杂院的人际关系和生活习惯,以助人为乐的姿态干预他人的家庭生活、茶余饭后传播关于他人的飞短流长,都是这些习惯的组成部分。冷淡一些的邻里关系,少了许多是非,这恐怕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城市里邻里之间互不来往,当然也有客观方面的原因。楼居百姓,一家一户,空间不过百十平方米,一足踏进他人家门,这户人家的财产家当就尽收眼底,难免给人一种不安全之感;墙体门窗隔音不佳,男欢女爱时的呻吟之声相闻,熟人熟面的,也会觉得尴尬——老子的小国寡民理论里,“鸡犬之声相闻”,就要“民老死不相往来”,这床笫上的“呻吟之声相闻”,邻里之间不相往来就更有必要了!
不过,若是真想跟邻里保持彻底冷淡却也并非易事,电梯间、楼门口,毕竟都常有照面的机会。假装视而不见,实在有些不合乎中华礼仪。所以,我主张邻里之间不妨实行“点头片语”政策。具体地说,就是在上述场合遭遇的时候,可以轻微点头以示问好,也可以抛出“今儿天气不错”、“回家啦”、“上班去”之类的片言只语,然后飘然而过,决不恋战。
我所住的地方是一个高教小区,住户多是大学教师,我的几户邻居则分别供职于北大、清华、师大、人大、北语等校。我看这些芳邻,基本上都奉行着跟我一样的邻里政策,因此可以心照不宣,相逢一笑,莫逆于心。故而八九年来,开口说过话的只有清华、师大、北语三位。一次不约而同下楼梯,提着公文包的清华先生率先打破沉默,一路诉说自己巨忙,抱怨鉴定会太多,应接不暇,一出楼门就绝尘而去,留给我一个张天翼笔下“华威先生”生活原型的印象。搞哲学的师大先生,则常有一两位同道来访,大嗓门高谈阔论一番,吃饭时间一到,谈论准会戛然而止,仿佛哲学家辩论哲学问题乃是饭前的一种热身运动。隔壁北语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悠闲的大学教师,骑自行车去附近他的学校上完课,他似乎呆在家里的时间远不如呆在小区门口修车摊的时间多。只见他,有时跟人下中国象棋,有时跟修车师傅谈论国家大事,有时啥也不说就是呆坐着,似乎是在专心观赏师傅修车。在我看来,清华先生、师大先生都寻常,只有北语先生是高人,我最羡慕他。我羡慕他还有一个原因,他一家三口,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像师大先生家有时会有男性大声吩咐女性做事的话语,清华先生家不时会发出中年女性歇斯底里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