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样的分法,引起了村里人的非议。我在村里走的时候,常常有人问我:“呆卵,你们家现在不错啊,你有两个爸爸了!”“呆卵,你娘肚子又大起来了吧?”有一天,我还听见村妇女主任阔脚嫂跟书记杜大嘴说:“呆卵他娘,也太不象话了,咱们是不是该管管?”整天耳朵上夹着一支香烟的杜大嘴神色怪异地反问她:“管什么?还是先管好你家老茂别天一黑就往溪西那小寡妇家跑吧。管一管,你不怕你家锅被砸了,房被点了吗?那是独角龙!再说,人家呆卵他爹都不在乎,我们瞎操哪门子心呢!”这我得承认,杜大嘴的话还是比较有道理的,但是我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那么害怕独角龙?
可笑的是,我哥一直怕独角龙,怕了整整八年。记得独角龙出现以前,我哥吼我的声音挺大的,有时候不小心会被他吓一跳,他还经常扇我耳刮子,独角龙出现后,我哥就跟被骟了的小公鸡似的,声音小了一大半,也不再打我了,独角龙在的时候,他连话都几乎不说了。他这样变化,搞得我好象应该感谢独角龙似的,事实上我是不会感谢独角龙的。我只是为我哥哥感到难过。枉了他比我大两岁,常常一个人双手托着下巴暗地里独自流泪。不就是不喜欢独角龙来我们家吗?跟娘说有什么用?娘当然只会抚着他的脑袋说:“儿啊,你还小,不会懂的。”跟娘哭、跟娘吵,还不是一样没用,顶多是把她也闹哭了。他应该跟我商量的,可是他从来都不跟我商量任何事情。他不跟我商量,我当然也就装不知道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他肯跟我商量,我是愿意牺牲我那羽毛和姜糖的收入的。他到底是我哥哥啊!听娘说,我小的时候,是由哥哥用一条粗带子,肋下一道、屁股上交个十字系在他身上,他就背着我走来走去,我还常常把尿撒在他的背脊上。这个关系我想是不一般的。蚂蚁他娘每次骂蚂蚁时,总是撕扯着嗓子说:“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也可以把你收殓了的!”照这样说,我哥不是也可以说是他把我背大的,也可以把我给弄死吗?可是我哥从来没说过要把我收殓了什么的,可见我欠他的情。然而他到底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
我爸我娘明显地偏爱我哥,每年他总是有新衣服新鞋子穿,有新帽子戴,常常督促他要好好学习,说什么“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有的不怀好意的村里人,就拿这些来挑拨我,“呆卵,看你穿的衣服,这么旧,看你的裤子,屁股上都长出两只眼睛了!哎呀呀,你这叫鞋子吗?简直是一个省的名字──四川了嘛。你看看你哥哥。你问问你娘,你是不是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呆卵,别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小学都快毕业了,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堂,那多好。你看你,整天野魂似的游来荡去,将来怎么会有媳妇呢?”说这些话,说明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他们不明白,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穿上好衣裤,你就不能坐在地上,你要坐在地上,被你娘看见了,她一定是要大惊小怪的,“哎呀呀!你这败家子,快站起来,看把裤子弄脏了。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是不懂得爱惜东西。那是屎做的吗?那可是……”,没完没了,能把你的头都说大了。我最不愿意被那样说来说去的,因此我宁可穿旧衣服,新衣服倒贴给我我都不要。读书我就更没有兴趣了,那是自讨苦吃的事情,读不好别人要骂你笨,骂你蠢,骂死你;读好了就叫你做这个,做那个,累死你。至于娶媳妇,我看也没有什么好处。你看和尚的弟弟,娶了个媳妇,没过两个月就死了,害得他“白白赔了一副棺材本”(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你看蚂蚁他娘,那嗓门,比村里那面大铜锣还要响些,整天“收殓”“收殓”地嚷个不停,蚂蚁他爸的耳朵就是被她嚷聋了的。你再看我爸,自己常年在外,替谁娶的媳妇呢?当然,小牛媳妇是不错,可是谁能够保证就有小牛这么好的运气呢?总之,我对娶媳妇,兴趣不大。如果一边是一枝快枪,一边是一个新媳妇,叫我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快枪。
独角龙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先是来我家的时候扛着空猎枪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枪法不好,却要抱怨“山上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真是睁眼瞎说,前两天蚂蚁他们还在溪冈底下捡到一头死豺,听说是被一支藏在一个熟地瓜里的雷管炸死的。半个月前,镇上集市日,一个人在自己家门口双手抱到了一只从山上跑下来的麂子,这谁不知道?接着,他也越来越懒了。本来呢,他懒不懒跟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他一懒,娘就要说,“呆卵儿,你可不可以去后山砍两担柴来?”“呆卵儿,你把屋里这两桶尿挑去倒在茅坑里吧。”说完之后,她又要说:“呆卵儿什么也不会做,呆卵儿没有用,娘是白生了你,白给你饭吃,白给你衣服穿了。”她的这些话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惭愧──这也是后来我羡慕哑佬捡到金银财宝的一个原因。
独角龙开始跟我娘吵架,而且越吵越凶。
“因为你,我已经里外都不是人了,你还这样待我。”我娘说。
“这算什么,你的命都是我给的。”独角龙说。
“我宁愿被蔡黑子打死!”
“可惜蔡黑子已经死了!”
娘便无话可说。
有一次,独角龙居然扯到了我爸:“嫌弃我,你可以找呆卵他爸睡去啊,他行吗?”
我娘反驳:“他怎么不行?他不行,那三个孩子怎么来的?”
独角龙不阴不阳地说:“那──我──哪──知──道啊!”
我娘便哭了好半天。
我是见不得女人哭的,我要给独角龙一点颜色看看。
“独角龙,我的姜糖呢?”独角龙一进门,我就不客气地问他。他又是空手而来,什么也没打到。
独角龙居然对我爱理不理的,只说了“没有”两个字,就朝我娘的房间走去。
我喊:“独──角──龙,姜──糖!”
独角龙头也不回。这下子我真的生气了,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了。不过我得先想一个计划。我蹲在院子里,正准备开始想我的计划的时候,却看见了地上爬着一只放屁虫。我就用手指按住它的背脊,让它一次一次地放出带烟的屁来。按了几次,它竟然不再放屁了。看它想逃跑,我就拿一根小树枝把它掀翻了身,让他仰面朝天,徒劳地蹬着腿。挣扎了一会儿,它又翻回了身,我就再次把它掀翻。这样重复了几次,我就烦了,正这时,我听见我娘的房间里传出了他们“狗架狗”发出的声音。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脚踩在放屁虫上,碾了一下,就往屋里冲。
棒槌!我在堂屋里第一眼看到的是棒槌。刹那间我就想起了小牛媳妇举着棒槌的样子,刹那间小牛媳妇又变成了狞厉的鬼样子。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抓起棒槌冲进了我娘的房间,我手起槌落。独角龙只蹬了两下腿就完了。
在这个雷雨交加的黄昏,我把我家的往事回忆完了。一下子感到无比的轻松,轻松得就像是要飞起来了。冬先生说过,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为了做出一定的事情的,事情做完了,他就要死了。他说哑佬死了,那是因为他完成了捡那包金银财宝的事情。杀了独角龙,大概是我的事情也做完了。所以,我也要死了。我看见天上一条电龙正向大栗树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