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话

                  启 阵

偏爱之心，人皆有之。偏爱之心可以最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是对自己家乡的偏爱。谁不说自己的家乡美呢？古代有诗人杜甫，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月是故乡明”。现代各地百姓都在歌颂自己的家乡，苏州人唱“獭舞（太湖）美，美就美在獭舞死（水）”，大连人唱“打脸（大连）好，打脸好”，没得说，这两个地方景色确实挺美挺好；就连革命老区沂蒙山区，那里的人们也要唱“人人那个都说噢，沂蒙山好”。

大家都觉得自己的家乡好，当然不限于家乡的风光，也可以包括家乡话。虽然说，普通话是现代汉民族的共同语，中国人都得好好学习；由于普通话的社会地位特殊，总体而言，跟一般方言相比，它也具有明显的优势。例如，更加接近书面语，比较文雅。但是，它不可能处处胜过地方方言。第一语言是一种方言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自己方言中的一些说法，用普通话往往表现不了，勉强表现出来，也觉得韵味差了许多。

母方言为一种吴语的笔者，就常常有这种体会。普通话固然文雅，但是，它却缺少我家乡方言的生动鲜活。这里略举几例。

说一件事情还没有眉目，指望不上，理想能否成为现实，谁也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说呢？“……还是个未知数”？太抽象了；“八字没有一撇”？究竟是“八”这个字还是“生辰八字”没有一撇？含糊不清。我的家乡话没有这些毛病，我们说“稻臼还画岩上”！稻臼者，舂米舂年糕之臼子也。臼子，由岩石凿成；未凿之岩，怎能舂米舂年糕？凿岩成臼，艰巨费时，岩石离臼子，还差得很远。我出生的时候，舂米已经有电动加工厂了，稻臼只用于年底舂年糕。在那穷苦岁月，舂年糕的场面是十分喜庆的。老年人，神情安详，站在旁边，拈须微笑，偶尔予以技术指点；青壮年，撸袖擦掌，有人蹲在臼子边调整蒸熟的糯米或糯粳相掺的米粉，有人杵子高举重砸，累也乐在其中；家庭妇女，闻着稻米在杵臼的撞击下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心里在筹划着过年乃至来年半年的饭食；小孩子们，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起一落的石杵，等着过一会儿大人们捏出各式小鸟，用红豆、绿豆作鸟的眼睛，插在筷子上，四处奔跑，模拟鸟儿飞翔……“稻臼还画岩上”，短短六个字，可以让我们重温往昔年底的乐事。

对不值得奇怪的事情表现出过分的惊诧，普通话叫“大惊小怪”或者“少见多怪”。细究起来，可以发现，“大惊小怪”文法上是有问题的。假如是“对小怪事作大惊状”，还可以说得过去。但是，显然不是这样的。这话出典是，朱熹在给他一个朋友书信中的一番话：“要须把此事做一平常事看，朴实头做将去，久之自然见效，不必如此大惊小怪，起模画样也。”大惊小怪，对应起模画样。可见，其中文法应该是“大小惊怪”，意思却是“大大惊怪”。殊为费解。同时，也说不上形象性。“少见多怪”，文法虽然没有问题，是“因为少见，所以多怪”，但不生动的弊病还是难免。表达这个意思，我家乡人是这样说的：“小狗［勿曾］（合音字，意思就是“不曾”）见大堆污”。污者，屎也。主语、谓语、宾语齐全，意思一目了然，形象生动。

小孩子淘气，在学校里不好好念书，考试仅仅勉强及格。管这样的小孩子，普通话里可能是说“差生”；考试勉强及格，普通话里可能是说“刚刚及格”。比起我的家乡话来，这些说法都太不足为奇了。敝乡管这类学生为“吵客”，意思是“整天只知道吵吵闹闹的人”，其构词方法跟“绿客”（绿林好汉）一样。这其中，就有将这类学生娃跟绿林好汉相提并论的意思，当然是嘲讽意味远远多于尊敬意味了。我们管刚刚及格的成绩叫“茅坑岸挽挽”。字数略多，但那形象之生动，却是外乡人所无法想象的。敝乡从前厕所文化不甚发达，直到近年才开始兴起西式冲水马桶。过去的千百年里，用的都是一口大陶缸，半埋土中；讲究些的，做一个木坐架放上边；次一等的，则拿一块木板随便一搁；不讲究的，每次大解，就扒下裤子直接往缸沿上一坐，开始那排山倒海的事业。这种厕所设备，尤其是后两种设备，有一个很大的弊病：身体平衡能力尚未臻于完善的小孩子，很容易坠入大粪缸。粪缸虽大，一般不至于淹没溺死，无需聪明伙伴司马光来砸缸相救，坠落者自己往往就可以伸手抓住缸沿实施自救，力量小的，也可以等待援手。性命虽然无虞，但那一身的臭气是会持续许久的，纵使是童蒙，坠入过粪缸，名声也是不大好的，很长时间里都会是伙伴们嘲笑取乐的题材。想一想吧，一个孩子掉进大粪缸，双手挽住缸沿时的那副惨模样！“茅坑岸挽挽”，世界上还有什么语言嘲讽一个因为不认真读书考试只能勉强及格的学生，比敝乡方言更形象、更具有嘲讽意味的吗？！

敝乡方言，生动鲜活者还有很多，但是我不能再往下写了——写到这里已经满纸污秽了，趁早打住。                         2006-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