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  书     

                          启 阵

此生跟书本结下了不解之缘：读书、教书、买书、写书。我跟书的关系，就仿佛是北方乡下毛驴跟碾磙子的关系，我将一直围绕着书打转，中途不得随意离去。

如果允许我不谦虚一回，我似乎也可以说：“我跟书的关系可能比一般人要稍微密切一点。”这“一般人”不是指平凡没有出息的人，而是指他们谋取的可能不只是稻粱，还有荣华富贵，福禄双全，不同于我辈的“读书只为稻粱谋”。我也没有跟其他同行朋友比较的意思，跟许多勤奋刻苦的同行相比，我总是感到很惭愧，因为生性散漫，我的拉磨工作效率是不够高的。

说自己跟书的关系可能比一般人稍微密切一点，有一条佐证：迄今为止，我既有多次获得他人赠送著作的荣幸，也有多次向他人赠送习作的侥幸。

都说红颜暗老，其实不然，人生的渐渐老去，是会有一些标记的。赠书渐多，就可以算作我辈老去的一个标记。年轻的时候，自己尚在读书求知阶段，无论是教材还是其他书本，都需要自己掏钱去买。那时候赠书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学时代，承蒙一位老师错爱，有幸帮助另一位老师做过一点诸如抄写之类的工作，老师都赠书一册。前一位老师题赠之词为“启阵同志指正”，后一位老师题赠之词为“启阵兄指正”。论年龄，两位老师都是我父辈，赠书却称我为同志为兄（弟）。这并不表示老师们认为那个时候我已经老了，那不过是赠书题词的一种套语。后来，毕业若干年之后，摸着石子过河，自己竟然也开始发表一点文章，乃至出版一两本书；与此同时，同学、朋辈也不时地有书出版，勤快些的，竟至于接二连三。这期间，就不免有你送我、我送你的礼尚往来，送出的和得到的书自然就多了起来。从一个方面说，可以认为大家果实日多，是事业有成的标志。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也可以看见红颜的老去，哪一本书不是人们用许多日夜年月去换取的呢？

获赠和赠与都多起来之后，自然会对两方面都有一些感受。

一个人花了吃奶的力气写成一本稿子，又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把它出版了，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书的作者通常不会一个人偷着乐，而需要把快乐告诉别的人，比如亲朋好友；告诉的方式当然不能只是口说：“哎，我出了一本书！”这样会被认为缺少诚意的，俗话讲“口说无凭”，还得有实物作证，那便是赠书一本。

一个人得知有同学或朋辈出了一本书，多半是会希望获赠一本的。一是可以满足一点好奇心，看看那家伙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在里边；二是转身可以跟别人说，“这是我一同学或朋友或哥儿们写的书”，与有荣焉。获赠的人，通常会有一个要求：作者得在扉页题写“某某先生同志兄弟指正教正存正郢正”之类的话语，署上作者大名。心里有以白白获赠为光荣的同时，恐怕也有以耗资购买为耻辱的想法。

作为获赠者和赠与者，我都有一些小烦恼。都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玫瑰是美的，美到人人喜爱；二，赠人玫瑰，可以表示赠送者是浪漫的慷慨的，却不能说明赠送者是高明的。作为获赠者，我的烦恼是，他人出我不意的馈赠，偶尔在我看来既不是玫瑰，也不是鱼或熊掌。阅读则头昏脑胀，庋藏则苦于家中空间有限，弃置则于心不忍，而且扉页还有自己名字，流入地摊，等于告诉世人自己乃不厚道之人，转赠则往往找不到合适人选，再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早有圣训在前。

作为赠与者，我的烦恼主要是担心给人自诩高明的印象。扪心自问，当然是有自以为高明的想法的，假如自己都不以为高明，那还写它作甚？但是，假如别人认为是你自己告诉他这个想法的，就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比如说，你写了一本书，送给一个熟人，不慎流露了一丝得意之情，他就到处给你宣传，说你认为“鲁迅第一自己第二”。得意一旦变成了狂妄，是无处昭雪的。另外，书写多了，心情冷静了许多，赠送的快乐也渐渐演变成一种心理负担。我是愿意向弥勒佛学习“有求必应”精神的，熟人、同事随口一句“出新书了还不送我一本？”就颠儿颠儿地跑书店去买了送他。但是，一些熟人、同事热情接受“签名赠书”之后的从此不置一辞，却让我担心自己已经造成了他们阅读、庋藏、转赠、弃置无所适从的烦恼。

                                                                                               2006-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