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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时的三个学习榜样
启 阵
儿时的我,决不是一个勤快爱劳动的孩子,能偷懒的事情,都尽量偷懒,实在不能偷懒的时候,就敷衍了事。鄙乡有谚语叙述懒汉心声,曰:“枯星露水白洋洋,出之尼昼不乘凉;尼昼日头热吼吼,出之晚头做到半夜后;半夜蚊虫哈鲎,出之天酿枯星早凑。”翻译成普通话,大致是:早上露水白茫茫,宁可中午不乘凉;中午太阳热辣辣,宁可晚上干到后半夜;半夜蚊子嗡嗡响,宁可明天早上早起床。这谚语真是说出了我当年的心里话。若在今天,我可以成为八荣八耻教育的一个反面典型:好逸恶劳。
我那样子,父母当然是极为不满意的。父亲对付我的办法,跟清华大学信奉的格言“行胜于言”精神相通,不怎么在口头上教育我,就是给我安排各种各样的活儿——我们家乡叫“生活”。如果我不好好做生活(干活),他就要让我吃生活(挨揍)。他揍我的方法,永远是拿小竹鞭抽打我的小腿。这方法实在是有点科学道理:疼痛无比,却不会危及性命,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对付讷于言而敏于行的父亲(家里的某个角落永远藏着小竹鞭,他随时可以拿出来抽打我的小腿肚),我的办法有点类似圣雄·甘地,就是口头抗议。抗议日久,难免会喊出著名的口号。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喊出的“压而不服,服而不压”,就因为得到小学柳校长的高度赞扬,在我们村里传诵一时。今天想来,我还感到得意,认为那说明我当时的语文修养已经颇有可观。不过,充其量,我那反抗的办法是文学的。就像鲁迅先生1927年4月8日在黄埔军校讲演时说的,“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那时候,我父亲是属于“有实力的人”。他当然不会杀我,他只是拿小竹鞭抽打我小腿肚子。
中国传统家庭男女分工有个模式,叫“严父慈母”,我的父母在管教孩子的分工上似乎也是这个样的。即使我不按照她的要求去干活,母亲也从来不会打我,她只是数落我。就像我抗议的口号多了难免出名言,她说我说多了,也难免会有一些诙谐句子。例如,当我放学回家时,有时候她用陈述句:“我们家做官的人回来了。”有时候她用疑问句:“上朝回来了?”或者是:“退朝了?”母亲的数落,当然不总是这么春风拂面的。我最怕的是,她给我树立了几个本村的学习榜样,时时拿我跟那几个学习榜样对照。“穿旧衣服你就皱眉头,你是老大,上边没有哥哥姐姐,衣服都是你自己穿旧的。你看杏姑婆的小儿,某某,他穿的都是他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你看他嫌弃过吗?”“你看和尚家的孩子,某某,从来不睡懒觉,早上总是跟大人起得一样早。他虽然不去掇狗埃(捡狗屎),但也有个大人样子呀。你都十岁了,还是只晓得赖在床上,看你长大后吃什么!”气极了,她甚至会说出这样的话:“永生的大儿,某某,你是看见的,吃不讲究,穿不讲究,整天就知道做生活,割草,喂猪,斫柴,样样都不用娘爸吩咐的。你啊,吃要好的,穿要好的,就是不中意(乐意)做生活。还挑吃呢,我怕将来连他拉的屎你都没得吃!”说实话,这些话当时是非常伤害我自尊的。对付母亲的数落,我那时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就只是在心里暗暗恨着杏姑婆的儿子、“和尚”(不是真的和尚,其实他是杀猪的)的儿子和永生的儿子,因此,他们从来就不是我的好伙伴。
我儿时的三个学习榜样,都在小学一毕业就开始了修理地球的生涯。和尚的儿子、我早起的榜样,学了泥瓦匠,八十年代中期因为一个亲戚(似乎是舅父)的关系,在宁波镇海炼油厂承包了一点小工程,挣了一百来万,在家里盖起了三间四层楼房。几年前,建了一座厂房,准备生产彩灯,但是这些年彩灯行业竞争激烈,他的情况似乎也不太好,据说手里的钱也是日见其少。杏姑婆的小儿子、我的穿衣榜样,一直在家务农,几年前得了绝症。为了把挣来的几万元钱留给年幼的儿子,不去医院治病,喝了农药,从楼梯上滚落下来,当场死亡。永生的儿子、我的干活榜样,八十年代后期,他家拆房子,灶间地下挖出可以装满一个大箩筐的古钱币——从后来散在村民手里的几枚铜钱看,有“大元通宝”之类比较值钱的——结果被本村一个在公安局工作的人一番吓唬,给拿走了,说是发现文物都要交公。后来有人跟他说,他被骗了,那人根本没有交公,私吞了。他大概因此产生了报案的念头。可是,不久,在山西阳泉打工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被当地派出所传唤后,回到工地,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宿舍里。有人说,拿走他家古钱币的人,有当年上省警察学校时的同学在阳泉公安局工作。
我儿时的三个学习榜样,一个因缘凑巧发了点小财,两个悲惨地死去。远离家乡的我,当初断断续续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时,心中曾经有过不少感慨,有失落,也有侥幸。现在写到这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人生命运难以逆料,平安健康是最可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