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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唇红齿白》(上)

(2008-10-28 14: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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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我的小说

原发《人民文学》08年七期,《小说月报》《中篇小说月报》转载,《世界日报》《作家文摘》《扬子晚报》等连载,入选《2008中国中篇小说年选》 

                                                  
    二十年前,一场牙周炎把杜凤的日子弄乱了。
    杜凤哪天牙齿都好好的,偏偏那天,牙龈却发炎了,半边脸肿得像斜扣着一块面包。她从镜子中望见自己的第一眼起,就下了决心,不见欧丰沛。问题是,欧丰沛如果是一般的人,不见也就不见了吧,那几年,杜凤掉头不见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欧丰沛是十八中校长的小舅子,前几天,校长老婆欧丰芷下课后碰到杜凤母亲,兴致很高地说,喂,气色真好啊,是不是要当外婆了呀?杜凤母亲被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弄得有点意外,各种感受还来不及涌起,先咧开嘴扑哧大笑。怎么当?她笑得话都变得断断续续了,女婿都不知几张嘴巴几只眼哩,怎么当?欧丰芷就夸张地张大了嘴说,不会吧,开玩笑吧,你们家两个女儿据说都跟天仙似的。你该不会想留在手中钓金龟婿吧?杜凤母亲就摇摇头,很愁苦的样子说,唉,欧老师,你不知道我那两个女儿的性格,她们跟别的女孩不一样,大的坐机关,小的站手术台,都文文静静的,不爱热闹,不会交际,每天下班回家,门一关,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哪有机会跟人认识交往?欧丰芷好像不相信,歪着头问,两个都没对象?是啊,没有。欧丰芷沉思了一下,跨前一步,低声说,呃呀,我也有愁哩,我最小的弟弟二十七岁了也没对象。他凭什么没对象呀?三中的语文老师,师大毕业,长相跟我很相似哩,我难看吗?即使不算俊,也不能算丑吧?杜凤母亲大义凛然地说,你丑?欧老师你一直是我们校第一美女嘛,你要丑,还有我们活的吗?欧丰芷头一仰,大笑,说,那我们攀个亲你看怎样?攀亲?杜凤母亲愣片刻,终于回过神来,说,你的意思是……噢,我得回去问问。杜凤母亲心里其实挺高兴的,但她按捺着,脸上分寸拿捏得很好。欧丰芷说,问吧问吧,我也回去问。不知道他们有没缘分哩。
    母亲回家后就跟杜凤说了校长的老婆和小舅子。她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深谙这个职业的是非曲直,虽觉得偏四平八稳了些,但毕竟是天底下最旱涝保收的,而且三中是省一类重点校,收入少不了,行了,可以了,相当不错了。
    杜凤却半天没吱声。她对自己的年纪其实也不免着急,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找了男朋友,甚至结婚生子了,跟她们比,她那一个都不次,可是长到二十四岁,竟然还一直无人问津,真是奇了怪了。这时母亲做了一个决定,她手在空中用力一挥说,我看可以,就这么定了,先见一见面再说。见了面,看不上,再推掉也不迟。当然最好双方都看上,看上了多好啊,我们就是校长的亲戚了,好歹有个靠山嘛。
    杜凤还是不说话,但她已经在心底同意了母亲的意见。见个面而已,谁怕谁呢?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没相过亲哩,仅仅图个新鲜,也不妨一试身手。
    可是见面那天,她牙周炎发作,牙龈猩红得吓人,口水不可扼制地津津外冒,弄得满嘴水汪汪的。她捂着脸走到母亲跟前,嗯嗯嗯了半天,心情突然坏透了。怎么这样了?母亲正捋着袖子整这里清那里,她从前天起就开始收拾屋子了,欧丰芷说好要带弟弟来家里相亲,这就意味着他们要既相人也相家教,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杜凤母亲怎么敢丢以轻心?她忙了几天,都腰酸背疼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关头,杜凤牙齿却出了问题。看到女儿鼓起的腮帮,杜凤母亲脸一下子黑了。
    杜凤咽下口水,瓮瓮地说,算了,不见了。
    二十年前,在杜凤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在跟欧丰沛相亲的当天轻而易举地抛出这句话,她说算了,不见了。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料到,就是因为这样一句简短的看似无足轻重的话,不仅是她,就连她妹妹杜凰的命运也被改变了。
    杜凰和杜凤是双胞胎。
    那天杜凤捂着半边脸断然说“算了,不见了”的时候,她母亲差点没背过气去。人家眼见着就跨进门来了,哪有说不见就不见的?母亲把杜凤拉住,但被杜凤很坚定地扯掉。母亲从杜凤的手劲上获得信息,知道此事定了,已不可更改。她绝望地垂下手,看着女儿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如果母亲肯随遇而安,这事可能就到此为止了,那么杜凤杜凰的日子仍然按照原有的轨迹正常运转下去。偏偏母亲那年正想评职称,而能不能评上、能不能被聘,校长都是至关重要的。人是不能有欲求的,一旦生出,马上就得拿出其他什么做代价。那年母亲的代价是杜凰。幸亏她生了一对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儿,此不行,还有彼。当然,更重要的是,杜凰的态度,谢天谢地,跟她一说,她居然满口答应。她说,不就是代杜凤相个亲吗?行呀行呀,挺好玩啊。从这句话上看,杜凰最初其实也不过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登场的,并不当一回事。可是后来情况就变了。在见过第一面后不到半年,杜凰居然就跟欧丰沛结婚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杜凰和欧丰沛几乎同频率双双一见钟情。这种事其实概率不高,尤其是对杜凰而言。妇科医生杜凰看天下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脏的,她每天在手术台上马不停蹄地处理风花雪月惹出的后遗症,早已看破男女之事的真面目,哪还有半丝浪漫在心?偏偏在那一次、那一刻,她对那个叫欧丰沛的男人还是动了情。
    他们相亲的那天,杜凤缩在自己的房间,仅打开门缝往外瞥过一眼。欧丰芷面朝这边,欧丰沛面朝那边,所以她只看到女人一张浓妆艳抹超过分寸的脸,尤其是唇,鲜红得如同两瓣廉价而随意的三角梅。每天每天,杜凤一直把自己一张脸伺弄得丝丝入扣,描眉上粉都宛若天成。她认为这项技艺其实也很需要高超的智慧与能力来观照渗透,所以对于那些勇于乱涂乱抹的女人,她从心底里透着几分不屑。她的不屑从欧丰芷的脸一直漫延到欧丰沛的后脑勺。很平凡的一颗脑袋,往下看,背也无波澜,削瘦,干薄,大众化,至腰那儿还蓦地一窄,窄得有近似于无。杜凤扯起嘴角轻笑一下,就把门掩紧了,不再过问外面的动静。凭经验判断,她认为杜凰会来电,不料杜凰还是来了。
    在杜凰与欧丰沛柔情蜜意了两个多月之后,杜凤才第一次正面见到欧丰沛,双目交汇时,杜凤突然觉得有一股蚁虫似的东西,正从小腹深处挤挤挨挨地向躯体的各个角落缓缓爬去。刚开始她只是有种麻麻的不适感,后来,越来越不适,不适至疼痛,在深处痛,一闪而过地痛,难以言说或者不可告人地痛,就这样持续着。
    多年之后的某一天,一家人围坐饭桌吃晚饭,顶上的节能灯白花花地照下来,照在对面的两个男人身上,他们是一对父子,分别是杜凤的丈夫李真诚和儿子李奋。儿子皮肤细腻圆润、五官明朗俊俏,这是遗传自杜凤的,而鼻子高耸挺拔、个头槐梧壮实,则吸收了李真诚的长处。生命是多么奇妙的化学反应,两者相加,造出第三者,其结果就是再高的智慧、再大的权力都难以预测与预设的。
    没有错,杜凤的思路继续往下滑,她在一家人聚在一张桌上温馨晚餐的时刻突然来势汹涌地想到了欧丰沛。如果她结婚的对象是欧丰沛而不是李真诚,那么会生一个什么长相的儿子或女儿呢?
                                         
    杜凤是在杜凰与欧丰沛的婚礼上认识李真诚的,他是伴郎。
    对很多平凡的人来说,结婚可能是风光的顶峰。这里头有风险,搞不好就是一生惟一当主角的机会,所以,明智的选择是得将自己弄成月,再不动声色地让周遭所有人都沦为拱月之星。但欧丰沛结婚时差点没做成月,当然这是在杜凤看来。
    那天接亲的婚车驶到楼下,车门打开,先跳下来的是个结实健壮的男人,穿藏青色西装,西装背部浑圆地隆起,将布料撑得如鼓面那么饱满光滑。从车上到地上的时间相当短暂,而且他步态轻巧灵敏,富有弹性,不由分说透着股动物性。到了!他说,声音很高,咧得大大的嘴里亮出一排精白的牙齿,粒大,形美。杜凤看人是有特点的,她的目光从不先落到对方的眼或鼻上,她先看的总是嘴,嘴形唇形牙形。既然民以食为天,这个地方的一启一合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总是最至关重要的。
    李真诚下车之后,隔一会,欧丰沛的一条腿才缓缓伸出门来,接着是头,是身体,昆虫般慢慢挪,挪下车。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下来,将他脸上照成平面,苍白的平面,只剩下一对丰厚的唇,浮岛般凸立在那里,微微张着。
    杜凤当时站在路边,看到李真诚的最初几秒钟里,她脑中瞬间跳出三个字:运动员。她是作为娘家人的代表,到楼下接客人的。她家住五楼。这个活本来她叔叔或者舅舅都可以胜任,但她执意要担当起来。隐约中是内心一股急切把她推下来,她想看一看成为新郎官的欧丰沛是一张什么嘴脸。其实看了有什么用?真的没有想过,就是忍不住想看。不料先看到的却是壮硕的伴郎。欧丰沛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李真诚。杜凤点点头,眼光快速把两人各扫一眼,这一眼奠定了她日后与李真诚生活在一起的基础。除了身高与块头,李真诚的五官也比欧丰沛明朗清晰,比如鼻子高一寸,眼睛大几厘,腰身壮几分,差别都不是太大,但两人并排在一起,分明就见出高下,见出强壮与瘦弱了。男人其实还是需要块头与体魄的啊,分量摆在那里,毕竟能将世上的面积多占去一些,而单薄瘦小,终归难以给眼球足够的刺激。杜凤愉快起来,仿佛一股温水在胸中流过,清爽柔软,汩汩有声。她不太明确这样的愉快来自哪里,直到有一天,欧丰沛来找她,问她肯不肯跟李真诚做朋友,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多么感谢这个叫李真诚的人,完全因为李真诚,欧丰沛那天在婚礼上才明显逊色,李真诚的身影那么轰隆隆地将欧丰沛的光芒遮盖去大半。她垂着手站在欧丰沛面前,听他有声有色地说着李真诚这样,李真诚那样。究竟怎样杜凤其实并没细听的,她走神了,脑中马奔虎啸的,却没有具体的脚印与方向。欧丰沛问她肯不肯跟李真诚做朋友时,杜凤不易觉察地耸耸鼻子。如果是别人问,她不见得要同意,可是欧丰沛来问,情形就不一样了。欧丰沛高大帅气的同学,欧丰沛俊朗美貌的伴郎,为什么不肯呢?杜凤脸突然一红,她几乎是以羞涩的姿态把头轻轻点下了。
    一年后她跟李真诚结婚了。
    她的判断果真没错,李真诚在篮球场上是中锋、排球场上是主攻、足球场上是左边锋,即使是普及率很低的南拳,他居然也打得头头是道,问哪里学的,他说祖传的。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是为运动而生的,偏偏却不是体育系毕业的,他跟欧丰沛一样,出自师大中文系。杜凤应李真诚之约第一次单独相处时,自始至终俩人的话题都围绕着体育。那么多项目那么多运动员的名字,李真诚竟然全装到肚子里,他从女排说到足球,从郎平说到马拉多纳,如果杜凤没话找话突然提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比如楼云,她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原先一直认为是个女孩,没想到有一天电视里竟然出现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子,脸圆圆的,豁着颗门牙,笑起来天真感倍出。李真诚马上就接过话题,把楼云哪里人、什么时候学体操、什么时候在哪一次比赛中得跳马世界冠军等等逐一细说。杜凤用眼角余光瞥他一眼,真的很奇怪,他这个人,如果在体委工作,分明是个爱岗敬业的好干部,为什么偏偏分配进文联,当一名酸腐瘦弱的文学编辑?南辕北辙了。
    你们班同学都擅长体育吗?她问。
    李真诚答,未必。
    其他人体育好不好呢?
    不一定,有好有不好。
    那个……欧丰沛呢?
    哈!这个问题似乎让李真诚很兴奋,他身子往后一仰,高声笑起,手臂还用力砍了一下。他特别不好,差极了。
    杜凤眼前就浮起欧丰沛细细的仿佛随时可能折断的腰。那时欧丰沛还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师,腰上总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咣里咣当响,让人担心他那腰根本经不起几把钥匙的重量。杜凤缓缓吁一口气,她想,幸亏那天牙周炎,幸亏杜凰替她去相亲,幸亏她还没把自己随便嫁掉。是啊是啊,大错尚未铸成。她抬起脸看了李真诚一眼,很有分寸地笑了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心里很安定,无风无浪。
    直至一年后结婚,再一年后生下儿子李奋。
    李奋出生前半年,杜凰也生产了,是个女儿,白皮肤细眼睛,模样与欧丰沛神似。女儿出生时欧丰沛已经不是三中的语文教师,他调到省直机关党工委文明办写材料。刚去时大家还不太明白这个位置的分量,反而有几分不屑:写那些八股文字多无趣啊,好好的干嘛非得让自己不好受?没想到材料写着写着居然也能写出前景来。中文系那几年的锻造,全成了一块块坚硬的石头,为欧丰沛铺出一层层壮丽的仕途台阶。他从党工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科员起步,渐渐往一个方向挺进。
    同样学的是中文,按说李真诚用处更大,科班的那几桶墨水在文学编辑这个岗位上更能派上用场,除了编编稿,抽空自己也可写些文章,名利多少都有一点。可是李真诚却连区区编辑都没当好。组稿、编稿、校对,这三大环节上他处处踩空出纰漏,连“得地的”他居然都没耐心帮人家修改。主编屡次批评,他屡次态度良好地表示愿意改正,最终却毫厘未改。年头久了,资格好歹就摆在那里。单位拿他没办法,设了一个工会主席,由他去当。仅有八个人的小单位,却冒出个主席,大家心照不宣的,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李真诚也没介意,笑声比谁都大。看来他自己是满意这个位置的,动不动就组织活动,还动员主编买回乒乓球桌,一轮又一轮地办比赛,居然将杂志社的乒乓球整体水平提高到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拉出去到外单位找对手,秋风扫落叶,战无不胜。
    杜凤进产房的那一天,李真诚仍然奋战在省直机关乒乓球赛场上,他们杂志社代表省文联登上领奖台,拿了冠军,抱回奖杯。一切都办停当了,李真诚才赶往妇幼保健院,在走廊上就已经远远听到儿子的哭声。
    “奋”,奋战、奋斗、奋勇夺冠,这个字挺好,就用来做名字吧,哈哈哈哈!因为是得冠军和生儿子两件喜事叠起一起,所以李真诚笑得很嘹亮,声音风一样,从妇产科住院部刮过。
                                            
    初当父亲那天,李真诚其实已经发现杜凤情绪不好,但他没在意。刚刚经历过阵痛,生生将一个七斤二量重的婴儿从体内剥离下来,浑身肯定难受,当然不可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总之他并没往其他方面想去。
他其实应该想的。
    杜凤闷闷地躺在床上,脸侧转,眼闭着,嘴角抿紧。
    她是前一天住进医院的。杜凰在她肚子上摸一摸看一看,让她提前住进来。快了,杜凰说,先住进来,适应一下环境,免得到时候慌张。杜凤没有犹豫,乖乖收拾了行装。生孩子这件事,得听杜凰的。李真诚陪她去,去了一天,肚子没动静,第二天,乒乓球赛如期举行,李真诚不能坐以待毙,他实在按捺不住,就走了。一走,杜凤就生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杜凰,李真诚在不在现场又有什么关系?
    但杜凤看法不一样,她认为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杜凰只是儿子的姨,不是父亲,二者身份怎么可以替代?这是杜凤脸色难看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跟欧丰沛有关。脐带恶露以及侧切的伤口都清理缝合完毕后,杜凰趴到杜凤耳边悄声说,小欧提副处了。一直以来杜凰都称欧丰沛为小欧。杜凤人还处于迷糊中,半天没反应。过了一阵,觉得那股锐痛稍稍消停一些,才问,你刚才说什么?杜凰笑了笑,不再说话。出了产房,杜凤躺在手推车上整个人虚弱地随着车子的振荡水一样晃动。杜凰陪在旁边,一手按住车子的边沿往前推。杜凤把她手抓住,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杜凰又嫣然一笑。我刚才看你那么难受,她说,所以想找点什么能鼓舞人的消息给你听,真是急了,没找出其他,竟说小欧的事了。唉,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嘛。
    什么事?杜凤头微微欠起。
    杜凰说,他工作有变动,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把他调去当秘书,行政级别也提了,副处级。就是刚才,你进产房前,他打电话来说的。
    车子辗过一个小凹坑,颤动一下。杜凤猛地觉得痛,是下身的伤口那儿,仿佛被人用手重重地重新扯了一下。眼前金星在飞,一直飞,从儿子未落地前就飞个不停。分娩是女人的鬼门关,这话她终于信了,想母亲当年一下子弄出两个女儿,其险恶程度,更是往上递增数倍。从鬼门关上迈过之后,该是喘一口气定下神来的时候,不料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却又横生而出。她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正嘎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一条古街老巷已经尘土堆积的青石板,突然又一块块被撬开,七零八落地陈放着,石头底下黑乎乎的泥土裸露出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迸发。
    杜凤后来一直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入省总工会,机关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新鲜感,官员也无需仰视才见,处长副处长司空见惯,就是厅长副厅长也犹如草芥。可是轮到欧丰沛,怎么就马上不一样了呢?细想一下,似乎也不奇怪,就好比看刘仪伟主持的那个烹调节目,无论如何色香味俱全,它们都只在电视里,隔一块屏幕,眼观心想,想怎么把这一套学到手。但自家的厨房就不一样了,哪怕仅一星烟火气飘来,味觉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进去,口舌马上生津。
    欧丰沛属于自家厨房的?
    欧丰沛是妹妹杜凰的老公,可是,他本来应该是杜凤的老公。因为区区一片牙龈的作祟,杜凤才没有嫁给他,却嫁给了他的伴郎李真诚,而这个李真诚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机关乒乓球赛,竟然连老婆分娩都毅然缺席。
    杜凤叹一口气,她的心事不好说出来,却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利石般垒在胸口。那几日在医院,杜凤脸一直难看。她没必要硬装好看。杜凰对李真诚说,女人得产后抑郁症的很多,你要好好体贴她。杜凤听到这话了,她不去注意李真诚的反应,李真诚怎么反应无所谓,她只欣然发现有一件掩饰心事的好兵器从天而降。她抑郁了,这抑郁不是因为其他,而仅仅由于分娩所致,她希望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她的眼前晃动着欧丰沛。不要几年,她想,欧丰沛肯定会越升越高的,高到令李真诚仰断脖子才能望得见。果然,她的预测很快得以证实,省直机关党工委书记后来升为省委副书记,分管科教文卫,欧丰沛跟去几年,提为正处,去年又到了市里,就是这座省会城市,他成为副市长,副厅级。
    权力是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水喝,无用的时候,真是狗屎不如。但是千万别碰到你需要它,一需要,它马上就风驰电掣电闪雷鸣。
    杜凤第一次领教它的威力是在自己升为办公室副主任时。那次工会处级干部大变动,提拔、调动、转岗,牵涉面很大。本来再大也轮不到杜凤,她跟上面关系不好,说白了就是那个一脸雀斑、守寡多年的工会女主席看她不顺眼,具体的原因也不太清楚,反正人家就是对她不待见,左右都讨不来好脸色。她自己都认命了,只打算苦捱,捱过几年,那老太婆还能永远不退休?没料到,突然就有她的份。办公室已经呆好多年了,实在有些腻,但有个职务,马上就不是被人吩咐而是可以指使别人,感觉还是很愉快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正奇怪老太婆哪根筋出毛病了,恰好那天去杜凰家,欧丰沛问,上任了吗?杜凤眼睁大了。提拔的事,她还一个人没说,因为干部处才找她谈过话,还未公示,怎么欧丰沛就知道了?欧丰沛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起两个多月前的出访。那次省委副书记去南非,同行的有宣传部、工会、教委、出版局等单位的头头,欧丰沛作为工作人员也随团出行,一路上他除了伺候副书记,还匀出一些力用在老太婆那儿,关系因此就混得不错。聊天多了,就聊到杜凤,气氛从僵硬慢慢转为柔软,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说到职务。
    杜凤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真的很吃惊,心咚咚咚猛跳几下。欧丰沛出访南非的事她知道,也听欧丰沛说过好望角多么多么壮观、开普敦如何如何漂亮,桌山如何如何别致等等,但他只字未提老太婆,更没提过曾经为了她的职务问题向老太婆公关。
    他用力做了,却不说。
    他做得非常漂亮,却不见得需要谁的羡慕或感激。
    到李奋初中毕业时,欧丰沛的权力又用上过一次。那时他仍不过是秘书,但此秘书宣传部、教委那边熟人遍地,人家都热乎乎的乐于给他面子,仅打了几个电话,OK,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李奋就弄到了去市一中寄读的资格。寄了两年,到了高三,还是欧丰沛出力,将学籍转过去,成为一中正式毕业生。
    这两件事现在说起来很轻巧,但杜凤置身其中,知道多少有形无形的雄关漫道摆在那里,换了她,换了她丈夫李真诚,三辈子十辈子都不可能完成。
                                               
    李奋的饭量非常大,在这一点上他忠实继承了李真诚。杜凤望着桌子对面的儿子一碗接一碗地咽下饭,眉头不免微微皱起。吃饱了撑的,撑多了,脑细胞就接连牺牲。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普遍规律,至少在李奋身上已经得以深度体现。李奋从小就贪嘴,米糊喂得迟一秒钟都哇哇哭起。杜凤其实一直有心让他少吃,最终都敌不过对他的心疼怜爱而由他去。结果不幸的局面还是出现:对食物吸收贪得无厌的李奋,对知识却消化不良。杜凤愁死了。杜凰的女儿小学时是大队长、初中毕业保送上市一中,读到高二就独自往澳洲留学去了,总之一直很夺目耀眼,不劳杜凰担一分忧。可她的儿子李奋,却始终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苦熬苦撑几年,终于熬到高考,出了考场一估分,撑死估出五百分。
    怎么办?那天上床睡觉时杜凤问李真诚。当着儿子的面,是不能把焦虑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谁知道那家伙会做出什么反应。高考之前李奋就紧张得没来由地反复拉肚子发高烧,整夜整夜睡不着。考完试,又郁郁寡欢半天不说一句话。要说他不努力,也不公平,他其实吃奶的劲都豁出去了,非常渴望考上大学解放自己,可是脑子不好用,这就无奈。
    怎么办,如果他考不上怎么办?杜凤很难过,这一阵,她觉得自己都快赶上祥林嫂了。李真诚却跟她不一样,李真诚说,不会的,怎么可能考不上?本一不行就本二,本二不行就本三,书反正有得读,别急。
杜凤伸手关了灯。黑暗之中她白过一眼。本一本二本三差别那么大,在李真诚脑中却浆糊似的搅成一片,有这样当爹的吗?一直以来他都没进入过角色,好像高考不过是逛次超市、进回厕所。李奋如果是优等生,一家人当然可以闲庭信步,可是李真诚又不是不知道儿子的成绩,考前的一次又一次省市质检,哪一次拿过令人欢喜满意的分数?磕磕绊绊至今,杜凤真把心都操碎了。她信了那句话:即使是被强奸生下的孩子,女人也忍不住要爱的。她没法不爱李奋,母爱这个天性太强大了,有时看着李真诚那张浑然的脸,她心里一横,马上把李奋推远。李奋原来不过是这个男人的儿子哩,去他妈的。可是下一秒钟,她马上又把李奋拉回来,拉到自己的翅膀底下,恨不得拼尽全力开山蹈海去为他争取未来。
    李真诚手伸过来,身子粘过来,热乎乎的气直扑耳根。杜凤知道他要干嘛,床上的这项运动,李真诚也有瘾,劲头很大。十几年来,单就此事而言,老实说杜凤还是从中获得不小的享受,她一贯采取的态度都是不反对,不配合,反正由着他去,坐享其成。
    在李真诚气喘吁吁大力操练时,杜凤有一刻突然走神。她想,看来得找欧丰沛谈谈李奋的事,先交个底,讨点主意。万一真有危急的情况出现,比如根本连本三线都没站住,那么欧丰沛也好有心理准备,及时找出对策。也惟有欧丰沛能找出切实有效的对策了。
    第二天一早,杜凤一起来就给杜凰打电话。一般都这样,凡事她都先找杜凰。她是我妹妹,当然得找她。私底下杜凤这么跟自己解释,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每每往深处再一细想,又不由得心悸一阵。好比前面有道坑哩,早就明白它有多深多险多万劫不复,所以下意识地总要绕掉避开。凰,她叫道,你在哪呢?
手机信号不好,杜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医院里呀。大清晨做了台手术,刚下来,累死时。噢,我正下电梯,准备回家。有事吗?
    杜凤就说了李奋。其实李奋的情况杜凰一清二楚,但这时候不重复一遍,杜凤觉得很难把话题引到最实质的方面。她一边说着,一边咽着口水。明明是双胞胎,老天为什么偏袒一个折磨另一个?当年高考,她读文科,杜凰读理科,然后她进外语学院,杜凰进医学院。母亲一开始就为两个女儿确定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方向,按母亲的话说,得把网尽量撒大,得尽可能多地在尘世这滩浑水中打捞属于自己的东西。结果她毕业后在工会杂事一做二十多年,似乎也呕心沥血地忙碌,细究起来却一事无成。办公室整天鸡零狗碎的,哪派得上英语的用场?年复一年,她专业其实早就丢得差不多,有时在家放一两张盗版碟,美国惊险片或英国文艺片,有一句没一句的,她还得不时瞥下面中文字幕一眼,不看,不好意思,还真不见得都听得明明白白哩。而杜凰就不一样,杜凰在妇幼保健院的手术台前一站二十多年,不觉间竟站成了声名显赫的著名医生。
    杜凰是成功的女人,而且是成功的妻子。
    杜凰的丈夫欧丰沛是这座省会城市的副市长,就整个家族来说,这个职务是空前的。杜凤的父母在前年,也就是欧丰沛成为副市长的几个月之前,双双被一场车祸夺去性命,他们要是还活着,不知会为这个女婿骄傲成啥样。欧丰沛是校长的小舅子,欧丰沛嘴甜手脚勤快会办事,欧丰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一个个台阶往上登,总之这个女婿实在跟另一个女婿李真诚不一样,二老始终就更疼他几分,就是到了地下,他们的力气更多地拿去保佑欧丰沛了也不是不可能。居高就可以临下,就可以有更丰富宽广的人脉资源和权力资源。如果李奋是欧丰沛自己的儿子,哪需要杜凤开口?现在杜凤必须开口,她得通过替代自己相亲的妹妹,让那个当年不过是三中一名普通教师的欧丰沛,来为她排忧解难。
    你跟小欧说说,万一真不行了,他得顶上去。
    杜凰在电话那头叫起来,哎呀凤,不要老往坏处想,说不定还是惊喜哩。成绩什么时候出来?
    杜凤说,听说是二十六号,还有一星期。
    噢,二十六号我还在家。七月初我要去趟澳大利亚新西兰,前后十四五天。
    这么巧!杜凤急了。成绩出来后如果不理想,得跑断脚的,你不在怎么办?
    哎,我参加的是省卫生厅组织的团,小欧又没一起去,你自己找他就行,我又帮不上忙,是不是?
    杜凤想,是当然是,但毕竟少了一座桥。有这座桥四平八稳地架在那里,路就顺了,来往方便,不会有人掉进水里。她说,不管怎样,凰呀,你反正要先跟他把这事交个底。
    会的会的。杜凰满口答应。
    二十分钟后杜凰又打来电话。凤呀,她说,你有空吗?有空你来我家一趟。忘了跟你说了,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来吧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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