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杜凤开车从单位直接过去。机关每天多个人少个人反正无关紧要,有在办公室中露个脸,这半天就能交代了,算不上缺勤。杜凤平时倒还规矩,她又没必要整天呆在家跟谁缠绵,溜号的意义也就不大。
杜凰家在锦绣小区一幢高层建筑的顶层,复式,两百五十多平方米,年前刚搬过来的。杜凤第一次登门时,门口的保安一下子就傻了。杜凰也开车,开白色的POLO,杜凤开的则是冰蓝色的飞度。保安明明看到杜凰已经把车开进小区了,眨眼间她居然又穿另一件衣服、梳另一种发型、开另一部车子进来。他们都是外地乡下来的年轻人,警觉兼好奇,就过来小心探问。杜凤摇下车窗说,开POLO的是我妹妹,双胞胎。
按杜凤来看,除了五官依稀类似之外,两人其实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小时候母亲给她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梳一模一样的发型,外人一眼确实难辨彼此。成年后她们就往两个方向走,而且渐行渐远:杜凤在意穿着,杜凰对外表却潦草马虎;杜凤讲究身材体形,杜凰却松松垮垮满不在乎。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其结果就是与杜凰站在一起,杜凤风韵盈然得反而像年幼几岁的妹妹。单卵双胞胎彼此间的相似度总是很高,相互的感应也被说得神乎其神,但杜凤与杜凰没有,或者说很少。比如杜凤味觉发达,酸甜苦辣舌尖一舔就了然,以前家中隔夜饭菜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再煮再吃时,都得先过杜凤这一关,杜凤可以比别人提前两三个时辰尝出它们是未馊还是将馊。这些饭菜如果给杜凰吃,杜凰是吃不出来的,但她闻得出来。很奇怪,杜凰的嗅觉比狗还发达,不用说死老鼠可以靠她的鼻子找到最隐秘的鼠尸方位,就是锅里不慎丢有一粒蟑螂屎,一掀开盖子,她也马上明察秋毫。九十年代初期,杜凰在医学院里迷过一阵香功,练着练着,报纸上又说香功是骗局,姓田的创始人自己得肝癌死了,他儿子还隐瞒不报等等,负面新闻一大堆。但杜凰却坚持说自己收获惊人,一些本来还在体内某个角落沉睡着的嗅觉功能,都雨夜梨花似的千树万树璀璨绽放,哪儿香哪儿臭哪儿有股异味,反正丝丝缕缕都逃不过她的鼻子。
杜凤必须放进嘴后才能辨别判断,而杜凰却可以决胜于数米之外,比较而言,老天无疑更疼杜凰。
老天一直都更疼杜凰。
杜凰事业有成,杜凰有欧丰沛,欧丰沛能给她买这么气派的大房子。每次走进他们家的门,杜凤都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又悄悄吐掉。很多事你不承认不行,将自家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小套房跟杜凰这套装修豪华的复式房一比,都比出新旧两个社会了,单这一点,她们这对来自同一子宫的姐妹,命好命歹已经差别很大了。
屋里只有杜凰一人。杜凰单薄的身子让房子显得更大更豪华。
小欧呢?杜凤问,一直以来她也随杜凰这么叫。
杜凰到里屋取出两个硕大的手提袋,递给杜凤。他哪有空在家呆着?整天开会,淹死在文山会海中,说的就是他。
噢。杜凤应一声。当官还能不跟开会联在一起?所以杜凰的抱怨无论怎么听,都不免几分造作。杜凤把纸袋接过。纸袋是白色的,非常沉,外面写着一行金色的字:Christian
Dior。走出校门这么久,杜凤专业丢差不多了,但这个词她很熟悉,许多世界最顶尖品牌的衣服与化妆品的名字她都了如指掌。比如这个迪奥,每次去大洋百货专柜前,她脚不动,心却动得飞速。小小的一瓶或一支,裹上华丽的外壳,灯光一打,钻石般吓人。说吓人当然主要来自于它们的价格,一串的数字罗列在下面,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杜凰说,给你臭美吧。
杜凤把纸袋打开,取出一盒,盒子很大,硬梆梆沉甸甸的,一看,是凝世金颜乳霜。又取一盒,再取一盒,共十盒。再打开另一个袋子,手往下掏,掏出凝世金颜精华液,也是十盒。这两款,在迪奥产品中,都是顶级的。杜凤心跳不免加快,她想自己可能撞大运了。之前杜凰也常送她东西,化妆品、衣服、食物、水果,它们不是花钱买来的,全部的来处都是外人的贡献。只是这一次这个贡献有点特别,量多质优,不同凡响,而且特别合杜凤的意。
小欧的朋友送的,杜凰说,送这些给我干嘛?我又不化妆。
杜凤脸上很平静,没有变化,她看着杜凰,眼里传递出的是一种完全赞同的神情。这时候,她可以把杜凰看成傻子。迪奥凝世金颜精华液大洋百货专柜上每盒四千两百元整,这不会错,杜凤记得很清楚,她曾屡次动心,又屡次被价格吓得缩回手去。至于乳霜,她努力回忆着,忆起一个数字:3900。也就是说,这两大纸袋价值八万多元。可是杜凰不知道,杜凰一脸的不在乎说明她最多以为别人拿了一两百块钱的东西搪塞她。
哪有这么送化妆品法的?杜凤觉得这一点她真的想不明白,怎么跟批发似的?
就是!杜凰附和得很由衷。他说这样省事,这个袁敏!
谁?袁敏?
是啊,袁敏,他就是这种做事风格。
杜凤摒住气用劲想了想,她不是回忆啥时见过袁敏,袁敏她太知道了,脸都快熟烂,袁敏是李真诚的中学同学。李真诚几个在省城工作的中学同学三天两头聚一起海吃胡喝,偶尔会带上家属,杜凤也去过。撇开酒桌上的草草照面,袁敏还动不动来家里找李真诚,也没见他们谈什么,只是在客厅里闲坐,两人一起眼盯着电视看体育比赛,一起大呼小叫。别人的游戏别人的胜利,哪一点荣光能沾到你头上,何止于如此全心全意?这是杜凤永远不能理解的。杜凤发出嘲讽时,李真诚手一甩,白过轻蔑的一眼。你懂什么?他伸出食指重重地往电视屏幕上指着说,这里头奥妙多着哩!人跟人怎么过招与拆招、怎么明算与暗算、怎么征服与反戈一击,等等等等,全都在球场上尽情上演。
袁敏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李真诚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明争暗斗的过程,你死我活你败我胜,该忍则忍,该装得装,该出手就稳准狠出手,直扑死穴,绝不手软,其花样跟球赛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袁敏又附和:是啊是啊。
袁敏并不是一直与李真诚走得这么近的,只是从前年起,两人才燃起友谊的火苗。袁敏以前不认识欧丰沛,是李真诚前一阵带去见上面的,这事杜凤知道,却并没在意。
杜凤的思维开始往另一条道上奔去:袁敏为什么送这些东西给杜凰?一直以来杜凤都没太明白袁敏究竟从事什么职业,问他,他答:瞎混呗。或者问李真诚,李真诚也稀里糊涂地说,好像做什么生意吧。瞎混的袁敏在穿着打扮上虽然一直不差,但实在也没见他如何阔过。李真诚是袁敏的中学同学,欧丰沛是李真诚大学同学,中学同学通过李真诚认识了大学同学,然后,这个中学同学越过李真诚,将一堆东西送到大学同学老婆的手中,李真诚的老婆却被忽略不计了。
因为杜凰是欧丰沛的老婆。杜凤把化妆品收进纸袋。杜凰送的东西她一向不客气,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这一次,礼物来自丈夫的中学同学,她凭什么不收入囊中?谢谢了!
但她并没拿光,在桌上各留下两盒。你也用用吧,这个年纪了,保养还是很重要的。这话她是真心倒出来的。拿走大头,她已经知足了,就这点而言,她觉得自己还行,不管怎么说,做人仍不失厚道。
但是杜凰把留下的东西都抓进纸袋里。杜凰说,不用不用,我上班整天蒙一个大口罩,那就是最好的化妆品了,又隔灰尘又挡细菌。怎么受得了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我都佩服死你了。
杜凤不再坚持,她说,好吧,那我就全部搜刮走。以后再有人送,你不要心疼,再接再厉,继续给我。说着,她笑,很开心地笑。
但是刚进了电梯她脸就僵住了。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纸袋,心里开始总结今天的得失。总的说来,来杜凰家这一趟她是悲欣交织。
六
李奋的成绩比预估的更糟,四百七十三。
一打完声讯台电话问到成绩,杜凤就马上掏出手机,她把这个结果以及李奋的准考证号和考生号编成短信,发给欧丰沛。接着,她马上又发去第二条:请帮忙打听一下,今年的录取线可能切到哪?另外,你哪所院校有过硬的狐朋狗友?过几天就要报志愿了。
欧丰沛也许在上班,也许在开会,也许出差在外,无论干嘛,收到短信后,按理总该回复一个,至少礼貌性地“噢”一声。
但是没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杜凤手机里一直没出现欧丰沛的信息。
欧丰沛的手机号杜凤早就储存了,但之前她从未给他发过短信,连段子都没转发过。有没有拨打过?有,但也不多,屈指可数。会不会欧丰沛手机里没储存杜凤的号码,所以那两条短信并没显示发信者的姓名,于是他漠然置之?不会,不可能,明明写了李奋的名字,周围还能有第二个李奋?或者就是根本没见到?欧丰沛每天都那么忙,他气喘吁吁地周旋于各色官员与公务之中,哪有闲心与闲暇打量手机上的短信。
杜凤想了想,把那两条短信重新调了出来,转发给杜凰。杜凰就要去澳洲,趁她还在国内,让她捎话。
很快手机短信铃就嘀嘀响两声,是杜凰的回复。杜凰说,收到,放心。
杜凤又发去短信:我正在一中,必须马上报志愿。问问小欧,李奋这样的成绩报哪所学校哪个系合适?
半小时后杜凰的回复才来:以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为准。
杜凤都想骂人了。看来还是靠自己,她一咬牙,在志愿栏上逐一将这几日翻来覆去比较斟酌过的校名填下。然后,她又编条短信,把所报的志愿顺序发给杜凰。末尾加一句:要把这些情况转告小欧。
杜凰还是那句话:收到,放心。
可是杜凤没法放心,越来越不放心。单位里也有几个同事的孩子参加今年高考,杜凤一上班就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说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考卷、分数、录取线。单位的人说遍了之后,她又翻电话本,找对这个话题可能有兴趣的同学朋友,再说再聊。心里憋得太慌了,她得将时间打发掉,事实上要打发的应该是一肚子横七竖八的焦虑。
生活变成了这样,很多问号都悬在那里,当然最大最醒目的那一个是与欧丰沛连在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回短信?
她是杜凰的姐姐,实实在在的亲戚。退一步说,就算不认亲戚,彼此还是相识了二十年的熟人,凭什么不理不睬?
按理她不该对此介意,甚至不该责怪或者生气,毕竟是她求人。可是说真的,她的确很生气。如果不是那天牙龈肿痛,你欧丰沛保不准就是我老公哩,为了娶我,说不定还得涎着脸再三再四恳求哀求,低三下四的好话连绵如长江黄河滔滔不息说个没完!
受了气还得求他,这种滋味格外不好。
李真诚的同学难道就欧丰沛一个有能耐?其他的人如果升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不妨间接伸过手来帮一帮,别人帮了,看欧丰沛怎么说。
客厅的大电视正播一场欧洲足球赛录像,李真诚像枚钉子坐在沙发上。杜凤走过去。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主动找李真诚谈话的经历,但现在非同寻常。她说,喂,我了解了一下,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错,李奋看来玄,搞不好本三都不一定行。
噢,那怎么办?李真诚使用的语句短促紧凑,好像也很焦心,但眼珠子仍然盯住电视。
杜凤抿紧了唇。他妈的,他居然问她。他还有脸问。她咽一口水,决定忍住,继续往下说。大专我看没什么可读的,读了也没意义。她声音缓缓的,说得有理有节。上不了本三,惟有复读。可是李奋那状态像是肯复读的吗?你说是不是?
是。李真诚答得迅速而且坚决。
杜凤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她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一旦生气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真诚,想想,你还有哪位同学朋友在相关的部门吗?比如教委,比如大学,比如省委省政府?
李真诚眼眨几下,好像开始思考,但马上头就摇起来。没有,哪有?就是有,如果没掌权,也等于没有。
都没有出息的?
最出息的就是欧丰沛了,厅级的就他一个,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业,再出息也没用。
杜凤用舌头舔舔嘴唇,轻声问,那个袁敏呢?
袁敏?李真诚侧过头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样子。他还得求我办事哩,能有什么用?
他求你办什么事?
李真诚挥挥手,开始不耐烦。唉,反正他没用!
杜凤咳一声,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软,她说,说不定他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其实是有潜台词的,他袁敏既然能敲开欧丰沛家的门,难道不能敲开别人的门?跑关系往往也会跑出惯性,有些人天生具有这方面天赋,既是天赋,就不可能仅偶尔显露一次。
但李真诚很绝断地说,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发粘住一样。哎,不是有欧丰沛吗?瞎操什么心啊你?何况线还没出来哩,说不定在线上,说不定还超过录取线很多。急什么急。
杜凤车开脸。她想自己这辈子犯下的错真是太大了,这是个什么男人啊,简直狗屎一个。他没理想没激情吗?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倾囊赠予那一场场运动比赛了。遥远的欧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肤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这个角落竟有一双这么痴痴仰望的目光,他们实在应该把所奔跑跳跃的球场弄得更欢腾喧闹。无聊!这两个字从杜凤的牙缝中挤出。她牙齿很好,琴键般细白地整齐排列,密密相扣,所以声音从中挤出时,被压扁拉长,像一个短促的叹息。然后她站起,她决定终止这样的谈话了,以后也绝不再进行。没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点用都没有,竟不死心,试图奇迹重现。她活该找气受。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她身边,她顺手接起。
喂,是凤吧?
杜凤一怔,她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谁了,却有点恍惚,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