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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唇红齿白》(中)

(2008-10-27 17:4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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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我的小说

                              
    杜凤开车从单位直接过去。机关每天多个人少个人反正无关紧要,有在办公室中露个脸,这半天就能交代了,算不上缺勤。杜凤平时倒还规矩,她又没必要整天呆在家跟谁缠绵,溜号的意义也就不大。
    杜凰家在锦绣小区一幢高层建筑的顶层,复式,两百五十多平方米,年前刚搬过来的。杜凤第一次登门时,门口的保安一下子就傻了。杜凰也开车,开白色的POLO,杜凤开的则是冰蓝色的飞度。保安明明看到杜凰已经把车开进小区了,眨眼间她居然又穿另一件衣服、梳另一种发型、开另一部车子进来。他们都是外地乡下来的年轻人,警觉兼好奇,就过来小心探问。杜凤摇下车窗说,开POLO的是我妹妹,双胞胎。
    按杜凤来看,除了五官依稀类似之外,两人其实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小时候母亲给她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梳一模一样的发型,外人一眼确实难辨彼此。成年后她们就往两个方向走,而且渐行渐远:杜凤在意穿着,杜凰对外表却潦草马虎;杜凤讲究身材体形,杜凰却松松垮垮满不在乎。水滴石穿集腋成裘,其结果就是与杜凰站在一起,杜凤风韵盈然得反而像年幼几岁的妹妹。单卵双胞胎彼此间的相似度总是很高,相互的感应也被说得神乎其神,但杜凤与杜凰没有,或者说很少。比如杜凤味觉发达,酸甜苦辣舌尖一舔就了然,以前家中隔夜饭菜舍不得倒掉,第二天再煮再吃时,都得先过杜凤这一关,杜凤可以比别人提前两三个时辰尝出它们是未馊还是将馊。这些饭菜如果给杜凰吃,杜凰是吃不出来的,但她闻得出来。很奇怪,杜凰的嗅觉比狗还发达,不用说死老鼠可以靠她的鼻子找到最隐秘的鼠尸方位,就是锅里不慎丢有一粒蟑螂屎,一掀开盖子,她也马上明察秋毫。九十年代初期,杜凰在医学院里迷过一阵香功,练着练着,报纸上又说香功是骗局,姓田的创始人自己得肝癌死了,他儿子还隐瞒不报等等,负面新闻一大堆。但杜凰却坚持说自己收获惊人,一些本来还在体内某个角落沉睡着的嗅觉功能,都雨夜梨花似的千树万树璀璨绽放,哪儿香哪儿臭哪儿有股异味,反正丝丝缕缕都逃不过她的鼻子。
    杜凤必须放进嘴后才能辨别判断,而杜凰却可以决胜于数米之外,比较而言,老天无疑更疼杜凰。
老天一直都更疼杜凰。
    杜凰事业有成,杜凰有欧丰沛,欧丰沛能给她买这么气派的大房子。每次走进他们家的门,杜凤都忍不住长吸一口气,又悄悄吐掉。很多事你不承认不行,将自家一百平方米不到的小套房跟杜凰这套装修豪华的复式房一比,都比出新旧两个社会了,单这一点,她们这对来自同一子宫的姐妹,命好命歹已经差别很大了。
    屋里只有杜凰一人。杜凰单薄的身子让房子显得更大更豪华。
    小欧呢?杜凤问,一直以来她也随杜凰这么叫。
    杜凰到里屋取出两个硕大的手提袋,递给杜凤。他哪有空在家呆着?整天开会,淹死在文山会海中,说的就是他。
    噢。杜凤应一声。当官还能不跟开会联在一起?所以杜凰的抱怨无论怎么听,都不免几分造作。杜凤把纸袋接过。纸袋是白色的,非常沉,外面写着一行金色的字:Christian Dior。走出校门这么久,杜凤专业丢差不多了,但这个词她很熟悉,许多世界最顶尖品牌的衣服与化妆品的名字她都了如指掌。比如这个迪奥,每次去大洋百货专柜前,她脚不动,心却动得飞速。小小的一瓶或一支,裹上华丽的外壳,灯光一打,钻石般吓人。说吓人当然主要来自于它们的价格,一串的数字罗列在下面,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杜凰说,给你臭美吧。
    杜凤把纸袋打开,取出一盒,盒子很大,硬梆梆沉甸甸的,一看,是凝世金颜乳霜。又取一盒,再取一盒,共十盒。再打开另一个袋子,手往下掏,掏出凝世金颜精华液,也是十盒。这两款,在迪奥产品中,都是顶级的。杜凤心跳不免加快,她想自己可能撞大运了。之前杜凰也常送她东西,化妆品、衣服、食物、水果,它们不是花钱买来的,全部的来处都是外人的贡献。只是这一次这个贡献有点特别,量多质优,不同凡响,而且特别合杜凤的意。
    小欧的朋友送的,杜凰说,送这些给我干嘛?我又不化妆。
    杜凤脸上很平静,没有变化,她看着杜凰,眼里传递出的是一种完全赞同的神情。这时候,她可以把杜凰看成傻子。迪奥凝世金颜精华液大洋百货专柜上每盒四千两百元整,这不会错,杜凤记得很清楚,她曾屡次动心,又屡次被价格吓得缩回手去。至于乳霜,她努力回忆着,忆起一个数字:3900。也就是说,这两大纸袋价值八万多元。可是杜凰不知道,杜凰一脸的不在乎说明她最多以为别人拿了一两百块钱的东西搪塞她。
    哪有这么送化妆品法的?杜凤觉得这一点她真的想不明白,怎么跟批发似的?
    就是!杜凰附和得很由衷。他说这样省事,这个袁敏!
    谁?袁敏?
    是啊,袁敏,他就是这种做事风格。
    杜凤摒住气用劲想了想,她不是回忆啥时见过袁敏,袁敏她太知道了,脸都快熟烂,袁敏是李真诚的中学同学。李真诚几个在省城工作的中学同学三天两头聚一起海吃胡喝,偶尔会带上家属,杜凤也去过。撇开酒桌上的草草照面,袁敏还动不动来家里找李真诚,也没见他们谈什么,只是在客厅里闲坐,两人一起眼盯着电视看体育比赛,一起大呼小叫。别人的游戏别人的胜利,哪一点荣光能沾到你头上,何止于如此全心全意?这是杜凤永远不能理解的。杜凤发出嘲讽时,李真诚手一甩,白过轻蔑的一眼。你懂什么?他伸出食指重重地往电视屏幕上指着说,这里头奥妙多着哩!人跟人怎么过招与拆招、怎么明算与暗算、怎么征服与反戈一击,等等等等,全都在球场上尽情上演。
袁敏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李真诚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明争暗斗的过程,你死我活你败我胜,该忍则忍,该装得装,该出手就稳准狠出手,直扑死穴,绝不手软,其花样跟球赛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
    袁敏又附和:是啊是啊。
袁敏并不是一直与李真诚走得这么近的,只是从前年起,两人才燃起友谊的火苗。袁敏以前不认识欧丰沛,是李真诚前一阵带去见上面的,这事杜凤知道,却并没在意。
    杜凤的思维开始往另一条道上奔去:袁敏为什么送这些东西给杜凰?一直以来杜凤都没太明白袁敏究竟从事什么职业,问他,他答:瞎混呗。或者问李真诚,李真诚也稀里糊涂地说,好像做什么生意吧。瞎混的袁敏在穿着打扮上虽然一直不差,但实在也没见他如何阔过。李真诚是袁敏的中学同学,欧丰沛是李真诚大学同学,中学同学通过李真诚认识了大学同学,然后,这个中学同学越过李真诚,将一堆东西送到大学同学老婆的手中,李真诚的老婆却被忽略不计了。
     因为杜凰是欧丰沛的老婆。杜凤把化妆品收进纸袋。杜凰送的东西她一向不客气,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这一次,礼物来自丈夫的中学同学,她凭什么不收入囊中?谢谢了!
    但她并没拿光,在桌上各留下两盒。你也用用吧,这个年纪了,保养还是很重要的。这话她是真心倒出来的。拿走大头,她已经知足了,就这点而言,她觉得自己还行,不管怎么说,做人仍不失厚道。
    但是杜凰把留下的东西都抓进纸袋里。杜凰说,不用不用,我上班整天蒙一个大口罩,那就是最好的化妆品了,又隔灰尘又挡细菌。怎么受得了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我都佩服死你了。
    杜凤不再坚持,她说,好吧,那我就全部搜刮走。以后再有人送,你不要心疼,再接再厉,继续给我。说着,她笑,很开心地笑。
    但是刚进了电梯她脸就僵住了。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纸袋,心里开始总结今天的得失。总的说来,来杜凰家这一趟她是悲欣交织。
                                               
    李奋的成绩比预估的更糟,四百七十三。
    一打完声讯台电话问到成绩,杜凤就马上掏出手机,她把这个结果以及李奋的准考证号和考生号编成短信,发给欧丰沛。接着,她马上又发去第二条:请帮忙打听一下,今年的录取线可能切到哪?另外,你哪所院校有过硬的狐朋狗友?过几天就要报志愿了。
    欧丰沛也许在上班,也许在开会,也许出差在外,无论干嘛,收到短信后,按理总该回复一个,至少礼貌性地“噢”一声。
    但是没有。一天过去两天过去,杜凤手机里一直没出现欧丰沛的信息。
    欧丰沛的手机号杜凤早就储存了,但之前她从未给他发过短信,连段子都没转发过。有没有拨打过?有,但也不多,屈指可数。会不会欧丰沛手机里没储存杜凤的号码,所以那两条短信并没显示发信者的姓名,于是他漠然置之?不会,不可能,明明写了李奋的名字,周围还能有第二个李奋?或者就是根本没见到?欧丰沛每天都那么忙,他气喘吁吁地周旋于各色官员与公务之中,哪有闲心与闲暇打量手机上的短信。
杜凤想了想,把那两条短信重新调了出来,转发给杜凰。杜凰就要去澳洲,趁她还在国内,让她捎话。
很快手机短信铃就嘀嘀响两声,是杜凰的回复。杜凰说,收到,放心。
    杜凤又发去短信:我正在一中,必须马上报志愿。问问小欧,李奋这样的成绩报哪所学校哪个系合适?
半小时后杜凰的回复才来:以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为准。
    杜凤都想骂人了。看来还是靠自己,她一咬牙,在志愿栏上逐一将这几日翻来覆去比较斟酌过的校名填下。然后,她又编条短信,把所报的志愿顺序发给杜凰。末尾加一句:要把这些情况转告小欧。
    杜凰还是那句话:收到,放心。
    可是杜凤没法放心,越来越不放心。单位里也有几个同事的孩子参加今年高考,杜凤一上班就找这个找那个,没完没了说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考卷、分数、录取线。单位的人说遍了之后,她又翻电话本,找对这个话题可能有兴趣的同学朋友,再说再聊。心里憋得太慌了,她得将时间打发掉,事实上要打发的应该是一肚子横七竖八的焦虑。
    生活变成了这样,很多问号都悬在那里,当然最大最醒目的那一个是与欧丰沛连在一起的:为什么他不回短信?
    她是杜凰的姐姐,实实在在的亲戚。退一步说,就算不认亲戚,彼此还是相识了二十年的熟人,凭什么不理不睬?
    按理她不该对此介意,甚至不该责怪或者生气,毕竟是她求人。可是说真的,她的确很生气。如果不是那天牙龈肿痛,你欧丰沛保不准就是我老公哩,为了娶我,说不定还得涎着脸再三再四恳求哀求,低三下四的好话连绵如长江黄河滔滔不息说个没完!
    受了气还得求他,这种滋味格外不好。
    李真诚的同学难道就欧丰沛一个有能耐?其他的人如果升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权,不妨间接伸过手来帮一帮,别人帮了,看欧丰沛怎么说。
    客厅的大电视正播一场欧洲足球赛录像,李真诚像枚钉子坐在沙发上。杜凤走过去。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主动找李真诚谈话的经历,但现在非同寻常。她说,喂,我了解了一下,今年大家都考得不错,李奋看来玄,搞不好本三都不一定行。
    噢,那怎么办?李真诚使用的语句短促紧凑,好像也很焦心,但眼珠子仍然盯住电视。
杜凤抿紧了唇。他妈的,他居然问她。他还有脸问。她咽一口水,决定忍住,继续往下说。大专我看没什么可读的,读了也没意义。她声音缓缓的,说得有理有节。上不了本三,惟有复读。可是李奋那状态像是肯复读的吗?你说是不是?
    是。李真诚答得迅速而且坚决。
    杜凤抓过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她提醒自己不能生气,一旦生气话题就进行不下去了。真诚,想想,你还有哪位同学朋友在相关的部门吗?比如教委,比如大学,比如省委省政府?
    李真诚眼眨几下,好像开始思考,但马上头就摇起来。没有,哪有?就是有,如果没掌权,也等于没有。
都没有出息的?
    最出息的就是欧丰沛了,厅级的就他一个,就他跟教育口的人混得熟。其他人在其他行业,再出息也没用。
    杜凤用舌头舔舔嘴唇,轻声问,那个袁敏呢?
    袁敏?李真诚侧过头往上瞥一眼,挺不屑的样子。他还得求我办事哩,能有什么用?
    他求你办什么事?
    李真诚挥挥手,开始不耐烦。唉,反正他没用!
    杜凤咳一声,她努力把自己弄柔软,她说,说不定他有什么关系?这句话其实是有潜台词的,他袁敏既然能敲开欧丰沛家的门,难道不能敲开别人的门?跑关系往往也会跑出惯性,有些人天生具有这方面天赋,既是天赋,就不可能仅偶尔显露一次。
    但李真诚很绝断地说,不可能!他左右欠欠身子,仿佛怕屁股被沙发粘住一样。哎,不是有欧丰沛吗?瞎操什么心啊你?何况线还没出来哩,说不定在线上,说不定还超过录取线很多。急什么急。
    杜凤车开脸。她想自己这辈子犯下的错真是太大了,这是个什么男人啊,简直狗屎一个。他没理想没激情吗?也不是。但他的血肉都倾囊赠予那一场场运动比赛了。遥远的欧洲、美洲那些白色、褐色、黑色皮肤的男人,如果知道世界的这个角落竟有一双这么痴痴仰望的目光,他们实在应该把所奔跑跳跃的球场弄得更欢腾喧闹。无聊!这两个字从杜凤的牙缝中挤出。她牙齿很好,琴键般细白地整齐排列,密密相扣,所以声音从中挤出时,被压扁拉长,像一个短促的叹息。然后她站起,她决定终止这样的谈话了,以后也绝不再进行。没有用的,她早就知道一点用都没有,竟不死心,试图奇迹重现。她活该找气受。
    这时电话响了,电话就在她身边,她顺手接起。
    喂,是凤吧?
    杜凤一怔,她一下子就听出对方是谁了,却有点恍惚,回不过神来。
    凤呀,你老公在不在?
    杜凤没有应,直接把话筒递给李真诚。她走到阳台外,把身后的玻璃门带上。那一瞬间她表现出来的姿态是,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几分钟后,透过玻璃门,看到李真诚已经放下电话。李真诚头左转右转在找她。她仍站着不动。她想李真诚会出来找她的。李真诚果然出来了。凤啊,大事不好!李真诚使用了很夸张的句子,但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是欧丰沛打来的电话,他说线切出来了,本三线四百七十二,你看,李奋还多出一分哩。
    杜凤一动不动。她知道是欧丰沛打来的电话,明明是她接起的电话,明明是她把李奋的事发短信给他,可是欧丰沛却偏要绕过她,不跟她说,要跟李真诚说。为什么呢?没有道理。从前欧丰沛对她也不见得生分,不咸不淡而已。没有缘分,也没有仇恨。那么现在怎么啦?
    或许真是因为太忙了,忙得脑子恍惚。这座城市有四五百万人口,又是省城,省城与别个城市最大的不同是所领导的人民包括五花八门、规模庞大的省直各机关干部,工作的难度和复杂性都刹时提高。欧丰沛分管的口包括规划、城建、交通、商贸,这些行业全部在他专业知识之外,从熟悉到入手到从容掌控,将多少时间精力耗进去都不为过。本市电视新闻上,偶尔会看到他深入哪里调研视察,那副侃侃而谈的模样,完全是行家里手的架势,谁会想到他学的其实是中文。同样学中文,如果让李真诚做这些事,早就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了。
    她长吁一口气,觉得心里还是轻松了一些。李奋过本三线了,至少有大学本科可上,真是万幸。
                                            
    但是细一想,杜凤眉头又皱起了。
    她替儿子报的本三院校是省金融学院商务英语系。去年这所学校这个专业的录取线是四百七十八分,但去年本三录取线仅四百六十八分,也就是说比省里切出的本三线高出十分。现在李奋过了省线,却未必过得了该校该系的线。
    问李奋,如果被调剂到别的学校别的系行不行?
    李奋抿着嘴重重摇头。他班上很多平时比他成绩差一大截的人,竟然都上了本二,他屈就本三,已经很没面子,再往下降,降到垃圾校垃圾系,还怎么做人?
    杜凤叹口气。这个儿子没生好,除了外貌之外,他几乎传承的全是父母最消极的缺点:比杜凤敏感内向,比李真诚慵懒涣散。杜凤曾经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也有过青胜于蓝的幼稚幻想,一年一年下来,却是失望、后退,再失望、再后退的过程。退到现在这个份上,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儿子。但她不理解李真诚,没法理解。
    李真诚一直到现在都仍然其乐无穷地在杂志社当着工会主席,认真算起来,连科级都没被人事处正式确认。同学厅级,老婆处级,李真诚本来跟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如今却无形中下降了。降的人明明是李真诚,最开心的人竟也是他,总是哈哈一笑,朗声说,请客请客,美酒加咖啡,一杯接一杯!升迁不急就罢了,儿子到了这个份上,也一点都不急?只有猪狗才不急。可是你看李真诚,他每天一如暨往忙着打球、忙着看电视转播的各种赛事。体育把他所有的争强好胜之心都耗光了,一到赛场上他就如狼似虎地生猛,可一退回生活中,立即比瘟鸡还蔫。
    杜凤说,李奋要是没爹便算了,分明有个父亲,这父亲却把他当成野孩子。
    李真诚眨眨眼,好像没听明白,半天过后才说,是他自己命不好,他要是杜凰的儿子,就不一样了嘛。
杜凤看他一眼,心想谢谢,你总算讲句人话了。杜凰的儿子就是欧丰沛的儿子,欧丰沛对自己的儿子怎么会像你一样不闻不问?
    李真诚走过来,双手讨好地搭在杜凤肩上。老婆,你要是有杜凰那么大本事,我肯定也能当官。
杜凤不说话,但她肢体还是发出疑问:为什么?
李真诚说,杜凰是干什么的?帮人生孩子呀。谁不要生孩子?当官的老婆、女儿、儿媳妇、小蜜,啧啧,生生不息哩。有杜凰把住分娩这道关口,贴心贴肺地周到服务,他们感激不尽哩,杜凰的老公还能不节节高升?
    杜凰?不会吧。
    李真诚哼哼笑起,他手在杜凤头顶叩两下,说,你呀,所以说你没脑吧。不要以为你是姐,就了解杜凰。杜凰是什么角色?去外头问一问就知道了。没有她,欧丰沛一级一级怎么升得上去?根本升不了!
杜凤呲着嘴丝丝吸两口气。杜凰的白大褂真的可以穿得这么出神入化?之前杜凤的脑子真没往这方面转过。但即使是这样,欧丰沛自身的努力也不可低估,换了你李真诚,一百个杜凰也没用。
    李真诚穿上外衣外裤,他说,我出去吃晚饭。
    谁请?
    不就袁敏嘛。我没跟你说过吗?袁敏今晚做东,宴请同学。呵呵,其实我们不过是群垫背的,是绿叶,烘托的是欧丰沛。把他烘高兴托舒服了,袁敏大概就有钱挣了。
    杜凤马上问,挣什么钱?
    李真诚手往窗外戳戳,含意不明地噜噜嘴。他已经走到门口了,俯身穿鞋,突然说,喂,其实你就是杜凰也没用,你是一百个杜凰我也没兴趣当官呀。拜!他直起身,扭过头,打个手势,嘻嘻一笑。杜凤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有一股白迎面打来。白是从李真诚咧开的嘴闪出的。
    他可以去拍牙膏广告,杜凤想。
    杜凤接着往下想,袁敏有钱挣关李真诚什么事?袁敏从欧丰沛那能挣到什么钱?一个职业不明的瞎混者,一个大权在握的副市长……杜凤闻到一股清香,香是从金灿灿的瓶子内淡淡弥散出来的,手感很柔软细腻,轻轻揉动,丝绸般光滑……迪奥凝世金颜精华液。迪奥凝世金颜乳霜。一盒一盒,一盒又一盒,它们像一群在动画片里滚动的小精灵,倏地变身成肌肉壮硕的巨人,两眼绿光。
    难道袁敏正在捕猎?袁敏黝黑高大,一头卷发,乍一看颇有几分欧化的味道,五官上不正不邪,是非不明,当然,杜凤从来也没对他细瞧穷究过。他是李真诚的朋友,李真诚尚且已经退在杜凤兴趣之外,李真诚的朋友又哪里能激起杜凤的热情?现在,这个朋友是不是已经绕过李真诚,把手伸向欧丰沛了?只有欧丰沛身上才有东西值得别人猎。
    李奋不在家,他不想呆在家里,免得东一句西一句听到与高考有关的话,就去了乡下奶奶家。走了也好,彼此心都能松一点。如果把这个家放到一架天平上,李真诚是轻飘飘的一头,而杜凤和儿子是沉甸甸的另一头,母子二人已经把所有的焦虑都担尽了。往前推二十年,打死杜凤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二十年前她还是多么写意的一个人,一门心思盘算的是都是自身的安危冷暖与穿着打扮。她以为永远可以那样逍遥自在,不料活着活着,竟活出一身的累来。
    为儿子累,还真没什么话可说。活该的。心甘情愿的。发自肺腑的。拿所有的感情跟母爱比,都要败得落花流水。
    天已经暗透,杜凤没有开灯,她摊手摊脚斜倚在沙发上,眼落到某个黑乎乎的角落。细想起来,她跟杜凰真的很不一样,学理科的杜凰体现出来的总是更严谨有序,条理从来不乱,而她的思维却是放射性的,常常东游西逛没有章法,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和途径。现在,一个人独陷黑暗中的时候,她分明又觉得需要让脑子凝聚起来,她得把很多事拿出来理一理想一想。可是想什么呢?一时又抓不住。
    两个小时过去,三个小时过去。夜已经深了,已经临近午夜了,李真诚开门进来时,看到杜凤还在客厅,还坐在沙发上。李真诚打开灯,光线从不同方向射到客厅,射到沙发前的茶几上,那里正叠积木般垒着高高的一摞,细一看,是白色的做工精良的大盒子,再一看,是化妆品。
    杜凤把这堆迪奥从杜凰家拿回来时,并没告诉李真诚。以前也常拿,以前也没说。以前无非“例外”衣裙、“香奈儿”香水、LV手袋,诸如此类,总之都不太夸张。这次却不一样,要紧的是,这次,这些东西的来源是袁敏,袁敏原来并不是把它们白白送给欧丰沛的老婆,他可能嘴里含着蜜,手中握着剑。现在东西一样不少全部转到杜凤这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那把隐约的剑,它锋利的刀刃也延伸过来,寒光可鉴?
    杜凤觉得自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她决定还是跟李真诚说说,要不她还能跟谁说?
    李真诚仔细听完,眉一挑。他说,你没病吧?
    杜凤有一瞬反应不过来。她又没出门、没喝酒、没满脸通红一身臭气地回来,她当然没病。李真诚走过来,用指节在她额上叩叩,这是他常用的动作,他喜欢这样跟人说话。这算什么?他说,欧丰沛如果只收收化妆品,他都可以拿大喇叭自夸清官了,懂吗?你平时也没傻成这样呀,怎么突然弱智?
杜凤晃晃头,她觉得要做个解释。她说,我是担心万一欧丰沛出事,李奋怎么办?还指望他帮李奋哩。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蓦地沉落,一下子没了底气。而且,怎么搞的,脸居然还有点烫。
                                           
    说到底欧丰沛轮不到杜凤担心,但是,报纸电视上一有贪官落马之类的报道,她还是忍不住由此及彼一阵紧张。欧丰沛是杜凰的老公,她的妹夫,从这一点上看,她的担心也是正常的。何况,确实还夹着一个李奋,不说现在,就是以后李奋毕业找工作了,还不是仍得靠欧丰沛出力?
    人是有命的,她想不通的只是自己仅仅比杜凰早出来几分钟,为什么偏要多承受这么多苦痛。有一次她去泉州出差,听当地人用闽南话唱一首歌:《吃苦就是吃补》。当时心里一动,觉得有趣,又觉有哲理,暗暗鼓励自己也要以此为勉,把所有的苦都当补品一口口吞咽下去,不为外人道。其实挺难的,想一想可以,要做,总是做不到。
    这些天跟高招有关的消息一直杂乱无章地纷至沓来。比如她听说“调剂”二字弹性惊人,最差的专业录取线总是最低,可以以最低的标准将档案先拿来,再调剂到理想的专业;又比如她风闻即使没达投档线,但学校有“点招”的权利,反正就是非要你不可,非把你招进不可……她难受死了,这些事光听着都让她目瞪口呆,心里当然也免不了翻来覆去。老公没本事她认了,但儿子没出息她无论如何还是不甘,还是想挣扎一下。
    有没有神仙下凡?李奋肯定比太行、王屋两座大山轻点、小点,神仙如果肯出手相帮,一背也就把他背进大学了,不要清华北大,只要普普通通的金融管理学院就行。
    因为接连睡不着,杜凤觉得自己都有些恍惚了,脚虚得不行。那几天她出门不敢开车,上班都打的。其实上班也没什么事,日常事务周而复始,但也总归得去。刚到单位,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显示屏上是欧丰沛的名字。杜凤心咯噔了一下。
    她说,你好小欧。
    正忙着呀?
    唔,不忙,在单位。
    很累吗?
    还好。
    有空吗?
    ……有。
    那你来一下,我在家。李奋的事有点眉目了。
    杜凤收好手机,并没马上走,她手扶着桌子,缓缓坐到椅子上。杜凰不在家,杜凰昨天还从墨尔本给她发来短信,说绵羊油倒大街了,弄得一点胃口都没。在商场又看花眼,不知买什么好。看别人都去兰蔻专柜买美白套盒,也跟着买了两套,减去税,比国内商场便宜很多。反正你臭美,脸上抹多少层都不怕。末尾杜凰还加了这么一句。杜凰还说,返程要经过香港,你好好想想,需要什么就发短信来,宰我是应该的。
    那么去她家是不是应该的?
    杜凤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才出门。坐到的士上时,她突然希望遭遇一个黑的哥,车子绕呀绕呀没完没了地开,开出这座城市,开出这个地球,只要别在锦绣小区门口停下来就行。
    欧丰沛果然在家。
    欧丰沛穿着睡衣睡裤一副病秧秧的模样。
    怎么了?几乎是条件反射,杜凤脱口就问。
    欧丰沛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取过一双拖鞋递给她,然后关好门。
    屋里放着音乐,声音很低,轻缓,柔软,小心翼翼。这套房尚在装修时,杜凰就拖杜凤来看过,杜凰很兴奋地指着嵌在墙角、门后一个个小小的四方形的网状喇叭说,到时你会有惊喜。他们搬完新家,杜凤再来时,一进门就有琴声从四面八方轻轻漫过,宛若泉水流淌,宛若林间碎叶落地。音乐无处不在!杜凤还记得当时杜凰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看上去杜凰的眉飞色舞完全来自从墙体环绕而出的音乐而非房子本身。杜凤却有置身某茶座酒吧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现在一个个小喇叭正配合有致共同吐着《致爱丽丝》,似雾,似云。
    杜凤紧着身子坐到沙发上。欧丰沛坐另一张沙发。两人面对面。二十年了,他们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也没有这么近对视。杜凤逼自己把头抬起,接住对方投来的眼光。她一进门就分明感觉到弥漫在那眼那眉间一股非同寻常的气味了,可是她还得接住,尽量若无其事。
跟二十年前比,这个男人扩大了好几圈,他的腰不再细小,而是放肆地肿胀起来,前面拱出一座小山包。与之相呼应,他的脖子也粗了短了,像文物一样淹没到肉堆之下,几乎不剩残迹。岁月原来同样磨损摧毁男人。
    欧丰沛点了根烟。烟雾将他脸薄纱似的蒙上一层。是不是早就想回来了?他问。
    杜凤不知道欧丰沛说什么,也不知该怎么答,所以她只是笑笑,低下头,再抬起头。
    家里多好!我的家这么好难道不值得留恋?
   杜凤又笑了笑,往他脸上瞥一眼,什么都是模糊的,惟剩下猩红的两片,是唇。这唇经过二十年鱼肉美食的滋润喂养,已经不单单是厚,还红艳艳地泛出油光。它轻轻动着,和着从墙体里透出来的音乐说,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他说,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
    杜凤觉得整个人成了一根瘦小的枯草,正躺在一条湍急的河面上,被水流挟裹着,往下冲去。她想自己可能得说些什么了,她不能一直沉默,水流那么急,她害怕。但是,还没等她盘算出该讲什么,肩头突然一沉。欧丰沛已经过来,站在沙发旁,一只手搁在她肩上。她闻到烟草味,有点呛。她嗅觉一般,却还是一下子就闻到了,鼻子灵敏十倍于她的杜凰,原来终日都是被这样的气味所笼罩。一下子她无法做出判断,说不出这味道香还是臭,好还是不好。她欠了欠身子,似乎想离远点,却没有挪动一丝。再要做一次努力时,肩膀上的那只手已经顺着她的背很自然地滑到腰间,又慢慢游到胳肢窝。然后,一股力猛地一掀,她被拉起来了,往卧室的方向去。她的脚与褐色檀香木地板磨擦时,嘎嘎嘎地响,这说明她的腿进行稍微抵抗了。她的心可能也发出抵抗,可是证据不足。欧丰沛的手并没用上太多的力,她的胳膊就被牵动了。她脑子像塞进一窝蜜蜂,杂乱鸣叫着,冲撞着。等到身体终于挨到床沿,思维就断了,她的思维和她整个人一样,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树,枝丫散乱,落叶纷纷。凰呀!她听到欧丰沛叫了一声。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压住了。
    后来她离去时,欧丰沛又喊了一句,凰呀,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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