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娘快要咽气，忠阳才匆匆赶回来。看到娘出气多进气少，一气跟不上一气，他扑通一声跪在娘的床前，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娘，阳阳不孝，回来晚了。”忠阳是某单位的一把手，忙，“常回家看看”对于他来说只能是娘的电话铃声。

娘扑闪了一下眼，支走守在床前的爹，对忠阳挣扎着笑了一下，停顿片刻，才一字一顿说道：“阳阳，娘有件事瞒着你。”说到这里，娘吃力地拉过忠阳的左手，抚摸着他的小拇指头。忠阳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他左手的小手指只有半截，这是他一直以来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参加工作后，冬天，他戴个手套；夏天，他极少穿短袖，都是长袖，尽量把左手的小拇指遮挡或隐藏起来。在公开场合，他攥着左手，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从不把左手示人。

娘歇息片刻，又缓缓说道：“那年你刚一岁，家里没吃的。那天，娘饿得一天都没吃饭，你把手指戳到娘的嘴里戏耍，娘一狠心就把你的小手指咬下半截……”说到这里，娘把头一歪，咽气了。

一时间，忠阳都忘了哭泣。忠阳懂事后，才知道自己的小手指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是残疾的。他曾问过娘，娘说是被老鼠啃掉的。原来娘骗了自己！忠阳是1962年出生的，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爷爷就是1961年去世的，胃里没东西，穿孔了。常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娘不会说谎的。忠阳读过史书，知道在旧社会的灾荒年馑，人吃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在那个时候，娘的举动可以说是本能。唉……娘在忠阳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本来，忠阳还想冒着处分的风险把老娘的丧事好好办一场，弥补一下自己的不孝，娘临终前的一番话，彻底打消了忠阳的想法。就这样，忠阳没有通知亲朋好友，没有通知单位的同事，没有通知单位的关系户，就简简单单把娘的丧事给办了。

对此，大部分乡亲都没说啥，爹也没说啥，以为忠阳是领导，头上有紧箍咒，不敢大操大办。这年月，都能够理解。

事后，不少人猜测，忠阳会在娘的周年上做文章。谁知道，一周年，忠阳没动静；二周年，忠阳还没动静；三周年，忠阳还是没动静。

上级组织部门把忠阳树立为榜样，号召各级领导干部学习。如此低调，实在难得。不像个别领导干部，爹娘死了好多年，没有机会“请客”，还要再认几个干爹干娘，以种种借口请客吃饭，明曰孝顺，实则是借机敛财。

只有忠阳心里清楚，自己这是歪打正着。

爹嘟嘟囔囔的，很是不高兴。

忠阳说：“爹，我在位上，有些事不便做。”

爹恼了：“狗屁！不管你当多大的官，在爹娘的眼里，跟放羊的孩子一球样。”

又过了一段时间，忠阳说要给爹介绍个对象。

爹忍不住了，骂忠阳不孝顺：“你娘才走几年？她在你心中就没一点影子？白疼你了。”

忠阳狠狠心，复制粘贴了娘临终的话。末了，他说：“俗话讲，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人？要不是她把我的手指咬掉，我有可能担任更重要的角色……”

“龟儿子，你知道个狗屁！”爹破天荒发火了，然后亮开自己的左手，竖起小拇指头。

忠阳一下子呆住了——爹的小拇指头也是半截！看情形也是旧伤疤了，自己先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爹余怒未消，继续说：“咱老家有句俗话，叫做‘咬你手，跑不走；咬你脚，跑不脱’。为啥？过去是怕被抓壮丁，后来是怕丢了不好找，特意在身上做个记号。还有一条，咱乡下人迷信，残疾的孩子阎王爷不要，寿命长。”

怎么会是这样？忠阳愣了一下：“你的手指头也是奶奶给咬掉的？”

爹恨恨地点点头，说：“你娘咬掉你的手指头，整整哭了一晚上，嗓子都哭哑了。”

忠阳还是一头雾水，说：“爹，娘临走为啥那样说？”

爹跺了一下脚，说：“傻孩子，娘担心自己走后你伤心，还怕你因为她做了违法的事，故意那样说的，就是让你记恨她，忘掉她！”

“娘！”忠阳哽咽了一下，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选自《剑南文学》（双月刊）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