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香背着一个包裹，走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是男人经常走的路。她知道，山上本没有路，路都是男人走出来的。正是初春时节，枯枝败叶间散发出青草的气息，野花也展开了笑脸，那些树木的枝头也有了点点绿意。

没结婚前，男人就许诺，把米香娶回家，他就守着洞房，不再守山洞了。男人是个护林员，平时就住在山上的石洞里。谁知道，结婚后的第四天，他就上山了。他说，山上不能没有人。她明白，常有一些不法分子，到山上砍伐、盗猎，如果巡护不到位，还极有可能发生火灾。男人说得冠冕堂皇，她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好依他。

男人上山后，偶尔也回家一趟，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米香摩挲着男人长满老茧的手，怜爱地对他说：“你要是吃风屙沫能顶饥挨饿，怕是不回家吧？”男人在山上是强者，犯罪分子视他如虎狼，但在她面前，是弱者，温顺得像只猫。那时她已挺着气球似的大肚子，他抚摸着“气球”，“嘿嘿”地幸福一笑，说：“等孩子出生后，我就回来守着你们，我要说瞎话，就是小狗。”

男人是实在人，实在人能说谎？米香也就信以为真，不再当他的绊脚石。谁知道。米香又上当了。当然，男人也变不成小狗，也不会变小狗。米香怀的是龙凤胎，儿女满月那天，男人下山置办一场酒席，招待亲戚朋友后，又上山去了。男人说：“我又不会奶孩子，我在家没用啊？山上刚栽下的小树苗，得及时浇水……”米香没好气地说：“那些小树苗就是你的孩子，你赶紧走吧。”男人忙去哄她：“家里没我可以，山上不能没有我……等那些小树苗长大，我就回来陪你们。”米香知道自己辩不过男人，男人说的永远有道理，便不再吭声。好在，公公婆婆都还年轻，庄稼活不用米香插手，还能帮衬着米香带孩子。

不承想，直到父母先后下世，直到一双儿女守林和守山考上大学，毕业后远走他乡，男人都没下山。

好在，米香已经习惯了。谁让自己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呢？当初嫁给他，是自己心甘情愿，或者说死心塌地。那一年，米香十八岁。她上山拾柴禾。在山上遇到了一头黑熊，她吓得把篮子也扔了，一屁股墩到地上，尿了一裤子。她和黑熊相聚不到两米，她盯着黑熊，黑熊盯着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黑熊一步一步走向她。她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连叫都叫不出来，浑身哆嗦，出了一身的汗。正在这时候，男人出现在了黑熊的后边，他手里挥舞着镰刀，轻声说道：“走，不要祸害人。”黑熊转过头，似乎听懂了男人的话，垂着头从米香身边经过……三年后，米香嫁给了男人。

米香一边走一边想，心里释然了许多。

一个月前，男人跟米香微信视频的时候，他说再有两个月，我满六十，可以退休了，就回家陪你。米香相信男人的话，因为之前她去过林站，站长满脸歉意地对她说，已经找好了接班人，到时，不差一天就放男人下山。

那一天，一只熊仔顽皮地爬到一个树杈上，玩足玩够后，想下却下不来。它哼唧乱叫，男人听到叫声，过来把熊仔安全救下，自己却不小心摔下来，当即昏迷过去。山下的人听到山上黑熊持续不断的吼声，察觉到了异常，打男人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米香打了报警电话，然后和村里几个壮年男人上了山，这才发现男人出事，那棵树下有块岩石，男人的头部刚好撞到石头上。人们赶到的时候，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好在男人还有微弱的气息。男人被紧急送往医院，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最终也没能抢救过来。

男人火化后，有族人说，把男人埋在祖坟。米香没有同意，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一辈子离不开山，就让他回到山上吧。”族人答应了。

米香这才背着男人的骨灰上山，她的包裹里装的就是男人的骨灰。

到了山上，米香解开背上的包裹，抓起男人的骨灰，随手扬了出去，那些骨灰有的飘到了树梢上，有的散落到草丛间……随着春风，摇曳作响，似乎在向男人挥手致意，似乎在向米香亲切地打着招呼。

我已经决定，从此以后，就在山上陪你，死后也要葬在一个山头，再也不分开。你放心，你的“孩子”我也会照看好的。米香自言自语说罢，脸上已经滚满了泪珠，悄无声息。

（选自《时代文学》（双月刊）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