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告知，夏黛丽到郑州了。于是电话她。她的汉语这么好，以至于见面之前，我还以为她是华裔。初见面，她告诉我她的德语名字是Thekla，并对我解释她的汉语名字：夏，就是夏朝的夏，黛，就是林黛玉的黛，丽，呵呵。这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德国汉学家，喜欢“某些”汉语小说，比如李洱。她先是在没有出版社接受的情况下，自己出钱买下了《花腔》的德文版权，继而又翻译《石榴树上结樱桃》，使李洱在德国广为人知。在两天的逗留时间里，我陪她看了河南省博物院，河洛汇流区，位于巩义的北魏石窟寺，中原地区二进式四合院及堡垒式建筑的代表作、建于明代的康百万庄园，北宋皇陵。 

Thekla的单纯不时令我暗暗感慨。令我羡慕一种文明所可能带给人的最好的东西——并非复杂，而是质朴。令我们的自由得到印证——自由并非无度，而是永远坚持内心的梦想与法则。

中国人接待仪式上的敬酒礼仪她并不很了解，我事先问她，还可以喝点烈酒吗？她认真地点头说，可以喝一点。但是第一杯喝下，我已经看出她不胜烈酒。她悄悄对我说，我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但是，餐桌上但凡有人敬酒，她都会一饮而尽。我对她说，你可以随意喝。她不解，随意的意思是什么？我说，就是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必勉强。我想她还是不大知道这个“随意”，接下来的两天，她依旧是，别人倒多少，她喝多少。

她随身带一本小小的汉德字典。遇到听不明白的字词，她会立刻请我帮她记下来。两天，我在她的小本上写下两页汉语词：鱼禾。田七。随意。饕餮。河洛。伏羲。宣传部长。……走到河洛汇流区，我指着一片民房说，这就是中国的村庄。她说，我今天看了才明白，李洱写的那个，庄。席间交流，谈起汉语和德语的差异，小说与诗歌，及文学翻译，我言及捷克，以及《被背叛的遗嘱》。她再请我写。我写：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被背叛的遗嘱。翻译，歧义。作者原意的丧失。不同语系的语词对应。她说，他的法语小说不如捷克语小说写得美，虽然他的法语非常好。谈及德语小说，说起赫塔·穆勒。我说，今年才见到她的文集，我才看了一本，《低地》。Thekla说，出生在罗马尼亚，赫塔，她喜欢发明新的语词。我说，经历过巨大的地理跨度的作家，似乎都喜欢创造语词。当下中国一流的小说家也喜欢。你看，即使汉语的表达力这么强，既有的概念系统和语词系统，也不足以传达纷繁的个体经验。她嘴里念叨着Fen-Fan，翻字典。我写：纷繁。

她对所看的每一处都兴致勃勃。看完博物院，她感慨地说，很有意思。又说，你请的这个讲解员非常好，比龙门的好。看过石窟寺，我问她对北魏石窟造像和龙门奉先寺的观感。Thekla认真地说，我觉得，北魏的石窟很美，比唐代的美。对每一餐的食物，蘸酱小窝头，烩面，饺子，凉粉，豆芽卷饼，水煮豆腐，黄河鲤鱼，小咸菜，她都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一边由衷地赞叹：中国饭很好吃。 

她一个人搭乘K180去北京。由于对我们的火车站毫无感觉，她似乎挺紧张。我托朋友请准，经由贵宾通道送她进站，隔着落地窗指给她看站台。她盯着那些铁轨问，我需要从那上面走过去吗？我说，不用，你坐的列车就在最近的这个站台，第一站台。因为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小组在检查安全，所以，进入贵宾通道的车不能久泊。我只好提前跟她道别。她道谢之后，站在那里若有所思，说，我很想看你的小说，你还没有给我你的小说。我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等我写了好的，再给你。她点头，又说，我以为你的两个同事在酒店等，所以分开的时候我没有跟他们说再见，麻烦你跟他们说对不起，很遗憾，我没有跟他们说再见。好的，我说，我转达。

转身离开，心头竟生悲伤。说再见这么重要吗？其实，许多时候，我们在最后的时刻，都没有说再见。人生许多的诀别，我们都没有说再见，也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

 ··Thekla，河南省博物院。

 ··河洛汇流区。

左起：张鑫琦（作家、文博专家），Thekla，鱼禾，邵玉龙（巩义文联主席），侯发山（作家）。

··北宋皇陵。他们说，那两个都像是我儿子。

    ··北魏石窟寺。左起：邵玉龙，张鑫琦，Thekla，鱼禾，侯发山。

··康百万庄园。我在摩挲我领养的那头狮子；Thekla也坐下来，摩挲另外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