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文学评论林白《致一九七五》 |
分类: 评论 |
吕约 《南方文坛》 2008年第3期
小说的飞行术(二)
物质系列内部的转化
这部小说不提供完整意义上的故事,不提供处于形成和发展中的人物形象,没有令人绝望的现代心理现象,也没有或重大或尖锐的社会思想命题。它带着兴高采烈的表
情,发动了一场将各种经验碎片并置的游戏,并创造了邀请读者参与的氛围。这些碎片之间有内在的关联,它们互相补充、延伸、对比、映照、投射,组成了一个有
无数细小切面的水晶球,从而避免了由于无序的碎片化所导致的失去结构的危险。这个水晶球的切面,主要由各种感官经验、物质形象,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词
语的自由联想组成。
《致 一九七五》复活了大量容易被忽视或贬低的物质经验与感官经验,组成了各种物质化的序列。这些系列把传统上互相关联的东西分割开,在传统上被隔离的东西之间 重建全新的联系,从而重新组织了人和世界的关系。这些系列之间互相引发、互相穿插和交错,并在一种轻快的叙述速度中不断互相转化。一、地理空间系列:上部《时光》完全按照具体的地点线索展开记忆,“我们沿着东门口、公园路、水浸社、木器厂、石灰街、火烧桥、搬运社一直走到大兴街,大兴街上最著名的房子是俞家舍……二00五年夏天,母亲告诉我,俞家舍就是我的出生地。”地理空间系列不断引出其他系列,并将它们融为一体。二、人体系列:将样板戏舞台上的演员还原为各种凹凸不平的人体形象,“我”这样观看演吴清华的张大梅同学,“她一步跨过去,整个人就会飞升,她身体里的物质会在瞬间变化,肌肉、骨头、血液,无声地重新组合,身体的比例仿佛也发生了变化……”一边是 “飞升”,一边却出现了练舞练得发黑变形的三只脚趾,“在我的幻觉中,这三只黑脚趾,经常会出现在红缎面的芭蕾舞鞋的旁边,像影子一样。”阻止肉体向“精神”飞升的,正是身体的破损部分。三、食物系列:小说主人公胃口永远很好,一半是因为饥饿,一半是因为天性就是饕餮之徒,所以食物的名单最长,而且无所不包,有鱼、鸡、酸萝卜、萝卜干、胎盘、老鼠肉、红茶菌、胭蚌粥、柚子皮等等。“我是否在这个厨房里吃过一次老鼠肉?像炒鸡肉一样好吃。”此时,地理空间序列中的“厨房”转化为食物系列,又从食物延伸到动物系列。四、物品系列:衣服、鞋子、自行车、半导体、读物、枕头、自制的游标卡尺等,这些环绕人的身体的物品,每一件都是身体的延伸,比如自行车是腿的延伸,半导体是耳朵的延伸。五、动物系列:老鼠、猪、鸡、狗、牛、马等,其中热爱自由的成为“猪精”与“鸡精”,也就是向人体系列进化。六、与动物相关的粪便系列:“南流镇从四月到十一月是夏天,大多数人都光着脚。总会有人踩着锋利的瓷片、玻璃、木刺、或者,屎。鸡屎、鸭屎、狗屎,也有猪屎和牛屎。” 在这里,地理空间序列、人体系列、粪便系列互相转化,其中的纽带就是身体经验。
人 与各种“低等”或列入禁忌的事物发生亲密关联,比如胎盘、动物、粪便。当医生的母亲不时让发育中的李飘扬通过吃胎盘来进补,而李飘扬在回忆过程中对此毫不 避讳,反而津津乐道,坦然供认:“我不但吃过胎盘,还吃过青蛙和老鼠,在饥馑的革命年代,这三样东西胜过今天的山珍海味。”胎盘也能飞上天,“一只胎盘和 一只公鸡从我的知青生涯缓缓升起,犹如一轮明月和明月中的玉兔”。在营养不足的人与胎盘之类的事物之间,忽而是自然主义的关系,忽而上升到一种滑稽的浪漫 关系。“胎盘”形象至少由以下因素构成:一、科学性:营养价值战胜了道德禁忌。二、反禁忌:从被列入禁忌的东西中得到乐趣,使得人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某种陌 生性;三、循环性:一个孕育生命后的废弃物和死物,被重新利用来滋养另一个陌生的生命,进入循环性的时间。对诸如此类的有争议的事物的态度,显示了来源于 民间生活的对生命的豁达态度(在匮乏状况中,豁达往往是 “精明”的代名词),而这需要一种信念: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小说中,坦率面对的每样事物都有一种尊严。只有在“给大队支书送一只胎盘”这一情节中,被用来行贿的胎盘因为鬼鬼祟祟而丧失了尊严,散发出令人羞耻的气味。
小 说使得人、生活和世界的图景物质化,从而打破了被规定的等级。与人的具体躯体相对应,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也获得了新的含义,获得了具体的现实性、物质性,与 人发生了具体的,而非象征的、抽象的时空联系。在人同世界的血肉联系中,围绕着人体建立起一个新的世界图像,它对乌托邦式思维(主要表现为取消差异)所规 定的“崇高的”世界进行了必要的修复,仿佛一场“微创整容”。《致一九七五》不指向理性主义的总体性逻辑,它的叙事中心是具体个人的感官经验和由此引发的 奇思异想,它的语言结构是对潜意识结构(梦的结构,某种程度上也是诗的结构)的模仿,其中的诀窍是:让熟悉的事物和经验陌生化,就像第一次看见那样津津乐 道,并在语言结构中重建它们的秩序,使得大/小、上/下、轻/重、福/祸、有/无、自我/万物、权威/民间、精神/ 肉体、高贵/卑贱、压抑/解放、腐朽/新生、光明/黑 暗互相转化,就像小说中的“政治粪屋”(村里的夜校设在粪屋里)这个隐喻一样,“政治”与“粪屋”互相转化。这种转化,正是小说艺术独特的飞行术。如果一 个作家缺乏这种“转化”的能力和智慧,往往只有两种下场,一是身不由己地飞进臭氧层,二是掉到地上摔得很惨。对李飘扬来说,唯一难以互相转化的是“革命与 爱情”,革命话语变成了爱情中的第三者。比如,一对暗中认为自己是在恋爱的男女站在一条小水沟边,为了打破尴尬,一个脱口而出,“可上九天揽月”,一个高 兴地回答,“可下五洋捉鳖”。虽然李飘扬们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个人问题,但她们善于用简易的飞行术绕开自己的难题:在没有马的情况下,李飘扬甚至想起骑在 猪背上,而且表示不嫌弃猪屎。她们欢快,好奇,有时无所畏惧地卷入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又随时能飞到半空中,欣赏下面的“南流”。这个世界由“懒人安凤 美”、“猪精”、“吹牛的剑”、“牛屎和我尝过的各种草”之类的东西,以及“如果不是狗咬了我,我可能至今都学不会自行车。为此我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这样的逻辑构成。这就像溜到反面来看一个颠倒的世界,它可能带来另一种形式的颠倒,但你至少已摆脱了强制性观看所带来的恐惧,获得了“反看”的权利,并从中发展出个人的透视法。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