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给他做媒，喜欢一座城市，就死也不肯说它的坏话。你们听过我说广州的坏话吗？没有。一有机会，我就赞美广州，赞美广州湿抹布般的空气，赞美广州叼着牙签做俯卧撑的男人，赞美广州往汤里下药的女人，赞美广州满嘴烂牙的牙医，赞美广州的花腿蚊子。如果有机会，如果你不反感，我就开始赞美广州的小偷了。

要真正表现对一座城市的爱，不能光爱这座城市的名流巨星，也不能光爱菜场里打架的市民。不，我们要把目光投向那些更有趣的人，流浪汉、卖花女、地下通道里的小提琴手、卖狗皮膏药的。这些眼神奇特，气味陌生的人，他们是上天偷偷塞给这座城市的礼物。我们是哗哗作响的纸钞，他们是叮当作响的硬币。我们是马桶，他们是马桶刷。他们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影子……算了，不拐弯抹角了，我真正想说的是，那些像间谍一样紧紧跟在我们身后的小偷。

我在广州生活九年了。在我国术数文化里，九是大成之数，是一个无比吉祥的数字。九年间，我在广州搬过四间房子，看过七次牙医，遇上过八次小偷――也就是说，平均每年遇上一位。至于第九位，我相信，他就在前面某个拐角处等着我，新的一年才刚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我甚至都能看见他在阳光下露出牙齿，朝我微笑的样子。

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广州的小偷可以分为三种。第一种属于菜鸟级，他们手指头和心灵都还没受过严格的训练，一有风吹草动就容易紧张。我说的是我在北京路碰到的那位兄弟。他的手在我的包里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钟，不但没有得手，自己的手都差点丢了，羞啊。第二种是极度自信型。对于他们来说，技术过不过关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胆子大，以气势取胜。我说的是五一节那天中午，我在动物园南门的过街天桥上碰到的那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从后面把手插进我的背囊里，被人喝住后，他并不像别的同伴那样仓惶消失在人群里，而是一步一步后退，还用爱恨交织的目光盯着我。

与前面这两种小偷相比，我最欣赏的是第三种。他们不但技术过硬，胆大心细，还特别有职业道德。也就是说，他们在技术上革新了这项职业，在道德上拯救了这项职业，从而成功地将它转化成一门艺术。他们仅仅是为了生计而出手吗？不！就像这一行业里的法国大师让·热内指出的：“因为忍不住，或者无聊”，"而且逃避是一种艺术"，"有时，偷窃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帝王"，"感到自己无所不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令我念念不忘的，是1999年的一个夏夜神奇造访寒舍的一位大师。一早起来，我发现昨晚搭在靠窗的椅背上的一条裤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桌上。裤兜里的钱和钱包不见了，多了个翠绿色的人造革钱包，所有的证件都分门别类地装在里面。从技术上考证，这位先生应该是从窗台外用带钩子的长竹竿完成作业的。干得多漂亮！我失去的是一只旧钱包，得到的是一只新钱包（还是翠绿色的）；失去的是人民币，得到的是比人民币还重要的身份证失业证。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我要赞美，赞美人民币，赞美各种因人民币而练就非凡胆识与高超技艺的大师，赞美崇拜一切大师的矮小市民，赞美我生活的这座充满奇迹的灿烂城邦。
                                     （2001年，《南方周末》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