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会有一刹那发生的事情深刻地印在你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每每复盘，如翻晒旧照片，光洁如新。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在艰苦生活重压的年代，我从未见母亲落泪过。但她的百般柔肠款款深情，却总挂牵着儿女。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春节，母亲饱含泪水送我们回城的动情时刻。

那个时候，我大约刚参加工作后三四年，结婚不久。弟弟也在外面奔波忙事业。农村老家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双亲在家。

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在每个人的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每到临近时点，它总会令人不觉期盼那份隆重的热烈。那是亲人团聚的美好时刻，也是思乡之情落地的温暖瞬间。

由于工作忙，县城离家远，妻子在城里工作，结了婚有了新家之后，回老家的时间自然也少了。正因此，春节团聚的几天就颇显珍贵。

其实每年过春节，我们作孩子的并不忙，有大把的时间去玩。但父母却因我们的回家而显得倍加忙碌。一天到晚，忙里忙外，脚不沾地，感觉总是有忙不完的活。

尽管忙，但是他们确实无比欢喜的，脸上总洋溢着难掩的微笑。

寡言少语的父亲，堆柴、挑水、劈木头、燎岁、打扫天井，贴春联……一刻也不停地，屋里屋外的硬实地面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我也会力所能及帮着父亲贴贴对联，劈劈柴等，真是有个过年的新气象啊。那心情，敞亮着呢。

母亲则承包了大部分做饭的事儿。按照传统的风俗习惯，过年一要准备整个过年期间的馒头，放入陶缸，大约正月十五前就不蒸馒头了。为的是每天可熥着吃，余出时间好好玩一玩。二要准备日常的饮食，因为吃饭的人多了，所以更加忙碌。先是家堂前准备好各种供品，然后是忙碌一家人的各种过年食品。炸藕合子、炸丸子、蒸年糕、蒸面模花花、包饺子等等，其中有些是过年的特色食品，平时里是不准备的。

我们也像小时候一样偎在锅台边拉着风葫芦帮助母亲烧火，有种偎在母亲怀里的亲切感，好像又回到了儿时的时光，一种自然的温馨流淌在心间。每当此时，整个屋里就充满浓浓的烟火气息。年深日久，屋檩被熏得黑乎乎的。而在母亲一揭开锅盖的那一刻，一股白腾腾的巨大雾团倏地升腾起来，瞬间就充满了整个低矮的土屋。白色的水蒸气云雾缭绕，如野马疾驰般从屋顶的窗户夺路蹿向天空去了。

感觉最温馨的时刻还是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天的情景。在晚上闲暇的空当儿，母亲盘腿坐在炕上，一家人围在她身旁，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斜倚在被摞子上，有的坐在凳子上，大家嗑着瓜子聊天。天南海北，都说说自己一年来发生的有意思的大事小情，让父母大体能够知道我们这一年的概况，像一个非正式的家庭版工作汇报会。母亲也总插话问这问那，为大家一年来取得的小小成绩感到欣慰，笑意满满。

大家围拢在一起包饺子的场面则最为生动活泼。我那个时候根本不会包饺子，是理发师的徒弟——从头学起。母亲则耐心地教我，填上适量的饺子馅儿，先捏合中间的饺子皮儿，然后两边的食指拇指同时并拢，用力一挤，就成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包饺子。母亲赶着饺子皮，我们一边包着饺子一边有说有笑，说到高兴处，大家总会爆发出哄堂大笑，那场面不管过去多长时间总也不会忘却。

由于老蒯那个时候做新媳妇，母亲总会特别地关心，看着她，无限的喜欢之情。对她嘘寒问暖，问工作累不累，问她家里人的生活情况，也会拐着弯儿地向她问起有关我家亲戚的事情。总之，对新媳妇满心的喜欢之情溢于言表。新年进了新人，是日子人气高涨的象征，是生活的好兆头，一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小屋。

从母亲的闲谈中，我们知道，母亲曾经历了颇为艰苦的岁月，属于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她总提起和姥姥曾经讨饭吃的生活经历，无限感慨，几近陨涕。所以，她对吃饱穿暖的生活是十分满足的，有着知足常乐的感恩心态。吃饱穿暖竟是她们一代人曾经的美好憧憬。

毕竟过年相聚的美好时光太匆匆了，老蒯大约初四前后就要上班，所以在忙忙活活经历一个喜气洋洋，爆竹声声的新年光景之后，就不得不从这种短期欢乐的气氛中摆脱出来，去赶工作的场子。尽管有一千个不愿意，但是母亲也十分理解我们，恋恋不舍也得作罢。这个时候，她总会考虑我们回城后几天的生活，于是大包小包地给我们带上馒头和熟菜，甚至连瓜子也捎上许多，生怕我们的生活少了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不放心。

清晨，母亲先我们已经早早地起来了，为我们做了早饭，看着我们吃饱，然后到门口送我们上车。在等车的空当，母亲忽然忍不住有些伤感，两行清泪不由从她那微红的眼睑中夺眶而出，慢慢流过他布满沧桑的脸颊，她说：“唉！一年了，太快了，就才这么几天，热热闹闹的，多好！等你们回城之后，又是我和你爸爸两个人，冷冷清清的……”边说，她边用袄袖揩拭情不自禁流下的眼泪。

我不禁也鼻子微酸眼圈发红。一个母亲对孩子的那份无比纯粹的情感又如何能用文字表达呢？我安慰母亲说：“妈，你看县城又不远，我们到时候会经常回家来的。”母亲点着头，强忍着悲伤的泪水。汽车到来，母亲向我们挥着手：“走吧，走吧，上车吧。”那一刻，被定格成影像，一直都深深烙在我的心里。

母亲的哭，没有感天动地，没有掩面假泣，虽默默无言，但却真挚无比，晶莹清澈，纯洁透明。我从母亲经营的泪光里，看到了那份母爱凝聚的慈祥光辉。母亲之于子女的那份爱，天长地久，朴素深沉，无可超越，贯穿一生。

母亲的心是矛盾的，孩子们小的时候盼望他们快快长大，成家立业，长大后却又舍不得他们从身边离开。龙应台在《目送》一文中曾经写道：“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而今，父母身体康泰，年事已高，椿萱并茂，惟愿二老安享晚年。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我也从那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变成了头发斑白的中年大叔，有道是朝如青丝暮成雪，朱颜辞镜花辞树。然而，有母亲在，我就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就永远有撒娇的权力。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每当我生活不顺的时候，总会去到母亲的身边静静地坐上一会儿。那种母爱能量提供的安全感是这个世界上最宏大的能量，总能化解生命中一切的困顿和鏖糟。彼时，我总会感到无限的温馨，领受世界的安宁，即便母亲不开口说一句话，就那么和蔼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