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历史真实性追寻与艺术化呈现

文/涂国文

浙江女作家黄梅宝的历史小说《戏梦人生：元曲大家臧懋循》（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秉承一种严肃的历史精神和艺术精神，融历史真实性追寻与艺术化呈现为一炉，坚持一种现代意识下的历史审视和审美评判，坚持一种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相统一的创作原则，从历史和审美两个维度，对我国明代杰出的戏曲家、戏曲理论家、藏书家和出版家臧懋循放任不羁的率真个性、宛若天纵的艺术才华和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进行了全景式的还原和书写。小说以一种强烈的主体意识和现代意识、一种宏大的时空格局和艺术格局、一种虔敬的民族文化根性书写态度，再现了臧懋循一生痴绝的元曲文化之恋。它不仅是一部艺术家的个人史和家族史，更是一帧中国明代社会政治生态和文化生态的巨幅画卷。

小说把对主人公臧懋循人生命运的书写和人物形象的塑造，放置于一个蒙古犯北、倭寇扰南，皇帝昏庸、严嵩专权，党争纷乱、冤狱四起，朝政废弛、外患内忧的历史坐标系中，用现代历史意识和审美意识进行烛照。臧懋循的风雨人生，从幼年对戏曲的迷恋中起步，在获中进士后开始踏上仕途，却最终于人生盛年偏离轨道回归戏曲，他曲折坎坷的人生遭际，固然是由于自己的个性和爱好使然，但更为主要的原因却是来自于溷浊的社会环境的逼迫。小说将饱含人性关怀的笔触，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探究戏曲艺术对主人公生命的呼唤和激发，生动地呈现了戏曲艺术和主人公的生命相撞击放射出的璀璨光华。

臧懋循的人生事迹和贡献，主要表现为这样四个方面：一是提出了并积极倡导“本色当行”的戏曲理念，促进了戏曲曲本由案头向舞台、由重内容轻形式到内容形式并重的转变；二是历时30余年，致力于元曲的搜罗、整理，归隐顾渚山，潜心于“负苞堂”，修编《元曲选》100种，为元杂剧的保存和流传、为中华戏曲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三是创办刻版工场“雕虫馆”，改编、出版了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直接催生了“东方的莎士比亚”；四是主持刊刻、出版、发行了计300万余字、卷帙浩繁的书稿，成为中国最早一代具有代表性的私人出版商。戏曲和出版，是支撑臧懋循生命大厦的两大重要精神支柱。

小说塑造了一个离经叛道、恃才傲物、崇尚自由、放任不羁、至性至情、个性卓然的艺术家形象。臧懋循先后出任荆州府学教授和南京国子监博士。然而，正如小说所言，“他的身体里原本就没有流淌仕途迎奉的血液”：在荆州府学，他带领学生叱咤风云、主持正义，为祭酒大人所忌；在南京国子监，他放浪形骸，竟冒朱明王朝之大不韪，与娈童红衣出游，并马出凤台门，终遭弹劾罢官。臧懋循是有明一代江南文人的典型代表。小说采用以点带面的写法，同时真切、生动地塑造了汤显祖、沈璟、吴仕銓、顾道行、王世贞、吴维岳、吴维京、吴稼登、吴梦旸、茅维等一大批文人的风流群像，再现了明代文人阶层的整体风貌。

小说对臧懋循的戏曲艺术才华和献身精神进行了虔敬而极致的书写。臧懋循幼年随父进京，在住处首次接触到戏曲曲本，从此开始了对戏曲的痴恋。他尤其着迷于元代杂剧，首次看《西厢记》时，全身心都谜在戏文上，竟至把怀孕的妻子都忘在了一边。南京的碧荷勾栏和湖州的南韵勾栏，成为了他驰骋才华的艺术舞台。他对戏曲有着独到的理解力和鉴赏力，不仅精研曲本、指点演员，有时还要粉墨登场、以身垂范。小说中这样写道：“齐班主不由心中感动，他见过太多的书会才人，没有一个能做到像臧懋循一般，把舞台上的科范宾白、关目曲词、音律和声雕琢如此精细，丝丝入扣的，他分明是一种倾心交付了……”

与娈童项郎红衣出游、并马凤台门的放诞之举，导致了臧懋循仕途的终结。在返回故乡的前夜，项郎以家传珍贵元曲孤本相赠，那一刻，搜集整理元曲之志在臧懋循心中悄然萌生。此后30年，他便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了这一空前绝后的事业中。为了搜罗曲本，臧懋循辛苦恣睢，半世困顿，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例如为等《侠游录》《冥录》，他一等便是十年。顾渚山成为了他后半生的灵魂栖息地：“从此，每一寸光阴都是宝贵的，他都想把它捧在手心里过。过了大年三十，臧懋循只要能从床上起身，他就躲在负苞堂里，放下心头一切杂念，一卷一卷按照大纲细心梳理。”他的戏曲之梦，最终在故乡一一得以实现。

《戏梦人生：元曲大家臧懋循》历史叙事的成功，是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完美结合的产物。小说在充分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大胆运用虚构等文学手法，叙说故事，塑造人物，体现了高明、高超的叙事艺术。“项郎”是小说又一个塑造得较为成功的人物形象。关于“项郎”，史上并无其人，只有“娈童”二字涉及，作者依此生发，虚构出“项郎”这样一个的人物形象，让他与臧懋循的命运发生交集，把他作为小说铺设的另一条暗线，展示明代社会的风尚习俗，表现戏曲艺术的夺人魅力，丰富小说反映的社会生活，拓展主要人物的内心世界，强化人物命运的矛盾冲突，推动故事情节的向前发展。

美艳擅曲、身世畸零的少年项郎，在男风炽盛的京城备受侮辱，却独独与臧懋循情谊牵绊。凤台门之举导致臧懋循罢官返乡，项郎深以自责，临行前以百册珍贵元曲孤本赠与臧懋循。被逼出家门和衙门的项郎孤苦无依，投入一家草台伶班，起名“碧芙蓉”，四海飘零。多年以后，项郎与臧懋循白首相遇，时值臧懋循“雕虫馆”工场开办，资金困顿，项郎又奉平生积蓄资助。不久臧懋循改编《牡丹亭还魂记》搬演，项郎情陷此剧，身心浸淫，舞台之上喷血而亡。小说以凄丽哀婉的笔调，刻画了一个饱受命运损害和欺侮、情痴艺术、人戏不分、一往情深的令人叹惋的伶人形象，从而使小说获得了一种感人至深的悲剧美。

小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摒弃了非黑即白的二元化思维。比如对南京国子监祭酒大人黄凤翔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就很公允客观，令人信服。它既描写了黄凤翔循规蹈矩、古板严苛的学究性情，也表现了他狷介耿直、赤胆忠心、恭俭庄敬、为人师表的高洁人格，更写出了他爱护人才、忍让宽容的柔软心地。他自己也文采出众，对臧懋循惺惺相惜、内心充满期待。他在对待臧懋循的态度上，其实内心是很矛盾的。他常为臧懋循的风流放任感到惋惜。他愤而上书弹劾臧懋循，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为了维护国法和国子监的清誉。他与臧懋循的激烈冲突，更多的是一种性格和生活观的对立，而不是一种人格和人品的对立。

《戏梦人生：元曲大家臧懋循》在结构艺术上也颇具匠心。小说第一章以江南水乡臧懋循的降生与西北边塞小女孩小棠殒命于蒙古兵铁蹄之下进行对比，一下子就将读者席卷到了那个残暴的时代，以一种暴力美学，将读者迅即牵引进小说故事情节中，这样不仅一开篇就拉开了小说的艺术空间，形成了巨大的艺术张力，而且非常巧妙自然地引入了时代背景的介绍。同时，入侵者的暴烈与戏曲的温软也形成了鲜明的艺术反差。

《戏梦人生：元曲大家臧懋循》不仅是一部书写臧懋循艺术人生的文学作品，也是一部反映明代社会特别是湖州长兴地区风物、风情的文化作品。小说在对历史事件的宏大叙事中，引入文化审美的视角和标准，对诸多文化现象、文化景观、历史遗址和地方物产等进行了热情观照和倾情抒写，从而使小说获得了一种很高的文化品位和文化价值。小说除重点描写戏曲文化外，还先后介绍了长兴缠岭访贤、将军山、练兵场等宋金交战的历史遗址，以各地书院、各级衙门和湖州府十三进士牌楼为典型代表的明朝的书院文化、科举文化、建筑文化，以紫笋茶、银杏、顾渚山贡茶院为代表的长兴茶文化、银杏文化，等等，堪称一部湖州长兴的风物志。

                                         （2015,7,31一稿；2017,5,9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