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都称外公为“大侠”，我感到很奇怪。大侠应当是飞檐走壁、身怀绝技、佩剑藏刀的英豪，而外公却是一脸的慈祥、温和，黑色的马褂不紧不慢的步子。
        我总想知道个中缘由。
        我问母亲。母亲把油灯拴在床头木雕的小狮子上，纳着鞋底，给我讲了一段外公年轻时的故事。那故事比母亲用的鞋底绳还要长——
        外公是个孤儿。六十年前，他十七岁，身高体壮。那年村里闹灾荒，吃不到大米，有几个人就约外公去湖北作一趟大米买卖。从沅江漂进长江，泊在汉口。一路上万分辛苦，谢天谢地，总算贩到了装满五六条木船的大米。傍晚，船刚要停在一个口岸。他们的外乡口音，一下就引起了荒军（我们这里称国民党反动派的杂牌军为“荒军”）的注意，荒军很快明白了他们是长途贩运大米的小商人。一声呼哨，散兵游勇上了巡游兵船，飞也似地朝外公的小船队赶去，准备抢大米。小船队发现了，也加速把船向前划。天边黑了，只听得见一片嘈杂。
        突然，荒军开口叫喊啦！
        “——把船停下，不然开枪了！”
        紧接着是一片枪响。外公及其伙伴假装受伤，或是中弹死了，偃卧在木船里。荒军吵嚷着上了木船，准备把大米抢走。外公凭借一点点月光，摸了根扁担，闷闷就地把一个打昏了，放到长江喂鱼去；接二连三，又放倒了几个荒军。别的荒军只顾吵嚷着抢大米，没有察觉。外公摸到了一个被击倒的荒军的枪。奇迹发生了。从未把玩过枪的外公着膀子，对着那些荒军连发数弹，一声喝令：“伙伴们，起来，老子有枪！”伙伴们听得清是外公的声音，慢慢地从船仓爬起来，壮大了胆子。荒军惊慌了，混乱之中又被外公击倒两个。剩下的几个荒军不知就里地跳进了江里，撇下了那只巡游的兵船。外公他们无心逗留，将被抢的大米搬回小木船，连夜赶到了沅江边的家。
        后来，村子的人都吃到了那些贩运来的大米。
        从此，外公就有了“大侠”的美称。

 

        母亲的故事对我就像天书，使我在对外公的崇敬之余又带着几份疑惑。直到昨天。昨天，外公带着姨姨们的女儿到了我家。晚上，外公睡了，我们烤着火闲聊。大姨的女儿平子说——
        真好玩。我们和外公坐在客船上，一个流氓想欺侮船上的一个女孩子，没有一个年轻人敢吱声。只有年老的外公站起来，他步子平稳，穿的是黑色马褂，朝流氓走去，嘴里说，我看看怎么回事啊，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啊，嘿！说得真慢，真平静。那流氓看了一眼外公，愣愣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掉进了河里，惊叫着游上了岸。满船的二十多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次相信了外公真的是大侠。
        （写于1995年。再次整理发在博客上，以纪念外公去世6年。外公一直是我人生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