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五十挂零,他身材高大,面貌端正,表情严肃,那有些苍老、黑瘦的脸上似乎从未挂过笑容。小时候,别说在父亲怀里撒娇,用小手摸摸他那又黑又硬的胡茬,就是期待父亲一句表扬也是奢侈的想法。村里的同辈或和长辈们都叫他“歌王”,这就更令我和姐姐不解了——父亲仿佛连笑也没学会,难道还会哼会唱么?
渐渐地我长大了。和父亲同辈的女人开始注意我、议论我。听他的意思是说,阿山,你别以为自己个儿很高很好看,你父亲那时比你还好,像一匹雄健的烈马。不久我又隐隐听到这样一件事:父亲十八岁时,是顶顶有名的歌王,闯荡了江汉平原,与一个叫巧芝的女人爱得难解难分,后来那女人死了,父亲就没有了歌声。他总是板着脸,走在高高的大堤上,望着东去的滚滚长江,像一位古代的征战勇士。
我不觉对父亲增加了几分敬意。
后来我上大学了,七月暑假的一天,与父亲同在地里干活,父亲站在木磙上,手拿牛鞭,喝令那头公牛拚命奔跑,夕阳西下,整个村子都沐浴着温柔的红霞。父亲精神抖擞,穿了一身硬底布制的衣服,戴一顶破草帽,身材魁梧,从背影看活像一个美国西部牛仔。
突然,父亲清了清嗓了,唱起歌来。那歌场清扬、悠长,歌词不太容易听懂,先是一阵“噢唷、噢唷”,紧接着——
“高山高峻打山歌,
我在房中织绫罗,
听得脚麻脚软手麻手软,
脚踩不得织机手拿不得梭,
丢了绫罗不织了听山歌。
那放牛的哥哥你再唱,
你的歌暖暖我的心窝窝……”
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父亲会有那样清迈的嗓子,那不只是在唱歌,分明是在倾诉如诗如画的爱情。木磙在水田扑楞扑楞地响着,像是给那山歌作了绝妙的伴音。他是在给那个三十年前的巧芝唱歌吗?人事沧桑,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份情还那么炙烫着他的心,令他千回百折,万般萦怀?一个人一生真的只有一次生生不息的爱情?山一样的爱、河一样的情是那样永永远远么?
父亲就沉浸在美的光影里。牛皮鞭飞扬在空中,那歌场无穷远无穷远地飞扬着——
“那放牛的哥哥你再唱呀,
你的歌暖暖我的心窝窝呀。
……”
我不忍心打扰他,我想他是幸福的,一个抱着回忆之杯开怀畅饮,而那杯底盛满的是饱含痛苦的幸福,又何尝不是美丽的呢?
父亲的歌场就那么萦绕着,我在心底不仅仅唤他为歌王。
后记:父亲正在老家度晚年。半年不见父亲了,父亲节将至,很想念父亲。故将曾经创作的这一纯文学习作置顶。——2008年6月15日。老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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