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次列车烟雾弥漫,维族人、哈族人、哈萨克人、回族人、汉族人,男人、女人,都罩在烟民们自我设置的烟幕里。年轻的中学教师丁柯谨慎地坐在101号硬座上。他的终点是到乌鲁木齐后转道喀什。寒假近一个月,他可从京城去看望边城的好友了。
一切都是陌生的。窗外是陌生的荒漠,青色或暗绿色的戈壁。阳光照着的微微起伏的西北大地,像女性裸露的圆满的胳膊,那线条优美极了。大地沉睡着。凌空飞越的电线,平缓的一列车,催动着亘古世界的苏醒。荒蛮与现代文明的巨大反差,让他感到神秘、新奇、辽远、旷大。除了把目光停泊在窗外,他不能随意地注视着车厢任何面孔。太陌生了。美丽的维族姑娘,哈萨克少女,是那么吸引着他的目光,但他立即打消了注视的念头——是呵,朋友们说过,别太对那些女孩子感兴趣,否则她们身边那些有深邃的目光、高耸的鼻子的英俊的男人会对你动刀子的。
他的斜对角就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深深的眼睛,鼻子很高,皮肤白皙,头发金黄。大约是她跟身边英武的大男孩说话累了——他一句也听不懂——当丁柯与女孩子目光接触的一刹那,那女孩子开口说话了。
“你第一次到新疆?”汉语说得挺流利。
“是的。”他回答,很紧张的,又望了望她身边的“保护神”——那强健如一匹俊马的男孩子。
“你一直没说话!”女孩子笑了起来。
他猛地想到了,是呵,一直没有交谈对像。他于是尴尬地笑了笑。斜对角那个男孩也笑了笑。他仿佛有了点安全感。
“你们是维族人?”他问。
“不,是哈萨克!我叫古丽。”女孩说得很骄傲,“你呢?”
“噢,叫丁柯。”他觉得自己平静下来了。
“丁柯,”女孩念道,“你在口内干什么工作?”
“口内”的意思丁柯体会得出。他说:“是个老师。”
女孩“噢”了一声,他们没说话了。丁柯依然看着窗外。一直到地平线的尽头,大地都是平整的,一小片一小片的胡杨林倔强地生长着。
那个叫古丽的子女孩子唱起了哈萨克歌。他听不懂,但觉得好听,原始、西朴、悦耳的声音混和着烟雾飘荡着。后面有男人的歌声响了起来,那是苍劲的,热烈的,令人想像极远极远处、西半球的印第安人。晨光微熹,夜幕降临,他们在高原,在峡谷,在征服爱情,捕猎野兽之后,大许唱出的就是这种自豪的、深远的、抒情的歌场吧。
丁柯突然想唱歌了,这时他把脸转过来,女孩望着他,笑了。
“你也唱一支,好吗?”
他不再拘谨,他说:“我会唱新疆歌,但只能用汉语唱。”
开始是小声哼唱,继而是大声地唱——
“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阿拉尔汗的心儿醉了……”
有人在应和他,他觉得开心极了,没有了戒备,仿佛与他们连成一片了。陌生感完全消失。
到了乌鲁木齐,古丽和他道别。古丽说:“再见,我和阿依本还要赶路。”
阿依木就是古丽身边的“保护神”,他并没有对丁柯动刀子,也许连那个念头也没有。
(199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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