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梅
在那个冬季,对于作家石评梅的想象与怀念填补了我生命的每个空间。
我想,评梅定是在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踏雪而来,着一袭白裳,睁着那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栅栏般浓密的睫毛上垂着冰冷的雨滴。评梅的手中或许正握着一两枝盛开的梅,将她敬献在君宇的墓前。
而陶然亭潇潇苍柏静穆着,君宇洁白的墓碑静穆着,一如神色凄然默默无语的评梅。
评梅的泪滴在雪上。她这样写着:“我抱着墓碑,低低唤你的名字,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彗星般陨落之后,从此后再也看不见你的硕影,再也听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抚着评梅浸满血泪的诗句,我又一次被这份如泣如诉的深情感动得落泪。世间还有这样令人心碎断肠、悲艳绝伦的爱情,竟还有评梅这样兰心蕙质、坚贞不渝的女子?
陶然亭太冷清太寂静,君宇太孤独了。于是,在君宇走后三年中,每一个节日和清明,无论花谢花飞,风霜雪剑,评梅都来这里看望君宇。君宇墓碑上镌刻着她的话:“君宇,我无力挽回你迅如彗星之生命,我只能把剩下的泪流在你的坟头上,直到我不能来看你的时候―――”对于灵魂无可归依的她来说,这里何尝不是她灵魂的家园?
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当金钱的浪潮正汹涌澎湃的此刻,又多少女子正作着“攀龙附凤”的美梦,有几位女子再有评梅的这般冰雪纯净,有评梅那份对爱的执着与真诚?
我一遍遍读着这些哀怨的美轮美奂的文字,觉得在评梅超然清幽的气质下,跳动着一颗滚烫火热、玉石一般的心。她的文字似乎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心与血泪凝成。她总是用那双忧郁得黑亮亮的眼睛向人们诉说旧中国的苦难与悲伤。然而她不乏有坚强勇敢的一面。她以她的笔作剑,顽强地同黑暗势力抗争着,她同好友许广平、芦隐女士奔走呼号,她们主办的《蔷薇》杂志成为当时女性的一盏名灯。在刘和珍遇难的日子,她写道:“和珍,你是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人都仿效你生前的嘉行,用一种温柔坚韧吃苦耐劳的精神去做他们的事业去了。你不灭的精神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等待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然而,评梅没能等到黎明的曙光驱走黑暗的一天。在君宇去世后第三年的春寒料峭的日子,评梅因突发脑膜炎悄然离世。她如一朵冰雪中孤傲怒放的梅,刚刚盛开就匆匆凋零了,只遗下瓣瓣心香悠悠飘向远方。
此后,她的朋友依她生前遗愿,将她葬于北京陶然亭君宇的墓旁。“生前未能相依共处,愿死后得并葬荒丘。”评梅终于可以朝朝暮暮陪伴她的深爱的人了。两颗备受思苦摧残的人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他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依相伴,而留给后人的将是无尽的惋惜和怀念。
多少年以后的日子,当我的笔下流淌着对评梅如丝如缕的敬重和怀念的时候,我想,陶然亭畔依然是白雪皑皑,梅香如故。
1995年11月
注:引自李娟散文集《品尝时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