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语了太久的时间，对不起。

有很多因素，私人的、事务性的和身体的，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昨天跟家里打电话，连妈妈都问我，为什么地震这么久了，你一个字都没写？

这是她第一次在日常询问中语带责怪。昨夜我辗转难眠。 我想告诉她，我没写，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我没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轻了，每一个字都太轻了，每一句叹息都太轻了，每一滴泪水都太轻了。

我没写，是因为我被排山倒海的惨象吞没了，我几乎无法直视那些画面…; 同时，我被将近10个月来接连不断的每一场天灾或人祸发生时反复纠缠于内心的“不在场”的无力感和自责感吞没了。作为一个记者，没有能力到现场，就好像一个狙击手，全副盔甲，却被缴枪缴械，拿着最好的望远镜，却没有一颗子弹。令我欣慰的，是这次许多志愿者和媒体人同行表现的尽职和出色。他们的人道主义救援感人至深，他们的职业观察和坚守令我汗颜。

我目前所能做的，仅仅是对能够信任的民间组织和部分官方组织分批多次捐款；去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看看那座在2005年的kathina飓风袭击和堤坝决堤引发的水灾中几乎全城覆没的城市，经历了三年的重建之后，对于中国的震后重建有什么启示；等回国后，我也许会选一个时间，等那片劫后余生的土地真正开始漫长和安静的疗伤的时候，去最需要的地方呆上半年，作志愿者也好，拍纪录片也好，以我的方式，向那里饱受创伤的人民致哀。

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类承受痛苦的能力比我们预期和想象的强；我一直相信，造物在设计人的时候，在大脑的深处埋伏了遗忘和稀释悲伤的因子； 我一直同意，时间会冲淡一切。 但最近我开始觉得，有些伤口，也许永远不会自愈。当我看到那些排排堆放装运尸体的小型帆布袋，听到那些在废墟挖掘中疯狂无望地磨突了手指的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想起那些钢筋瓦砾中单只遗落、再无归属的小鞋子……

心如刀割。什么都可以重建，只有生命和回忆不可复制。那些怀胎的辛苦，那些怕暖怕凉的呵护，那些把屎把尿的拉扯，那些望眼欲穿的牵挂，那些子孙满堂老有所养的梦想，就在一瞬间啊。人生如梦。

今天是六一，也许也是新中国历史上最艰难的一个六一。

放一首我喜欢的《when a child is born》，选了一个没有歌词的版本，愿这失语的旋律，能直冲云霄，到达那些离开我们的天使的耳畔。

2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的，除了灾难本身以外，还有人类面对灾难的表情。哭泣是必然的，也是天然的，我自己承受悲伤的最直接方式就是痛哭。 但在最剧烈的阵痛之后呢，在无法改变的现实悲剧面前，是继续肃穆、继续苍白、继续沉痛，还是move on 呢？

在美国我最喜欢的娱乐新闻脱口秀主持人是《每日秀（DAILY SHOW）》的斯图尔特（JON STEWART）。 在911发生之后，“每日秀”是第一个恢复正常播出的娱乐秀。重新开播时斯图尔特的开场独白，让我印象极为深刻。他的责任，是让大家重新学会微笑，向前看，虽然他自己的内心也同样忍受着巨大的煎熬。

这个视频的播出时间是 2001年的9月20日。
在网上搜了一下，似乎没有关于这段独白的翻译，我择其相关段落意译一下（有时间的最好看视频）：

“晚上好，欢迎来到《每日秀》。我们回来了。这是纽约灾难发生后的第一场秀，除了问候此刻坐在家中的以及今晚在现场的观众，那句911发生以来我们问候身边认识的每一个纽约人的－－－“你还好吗”之外，我找不到其他开始这场秀的方式。我们由衷祈祷，你和你的家人们一切都好。

我很抱歉我将要对你们做的事 。这会是一场由一个极度震惊的主持人，用一段过度压抑的开场白带来的娱乐秀，——电视最怕的就是冗长，所以我道歉，因为这个节目我们是为我们自己做的，用来清除沥干内心无论多可怕的脓疮，往前走，以便继续做这个能让你们发笑的娱乐节目，这点最近我们做得不够好。 所有的人都签到了，我知道我们已经迟了。我相信我们总算赶在幸存者们过来告诉我们在这种情况下该干嘛之前开工了。（观众笑） 他们说回去吧，没有一个工作会留给一个趴在桌子前用胎儿体位哭个不停的男人，如果有，我早就去了（笑声）。所以我回到这里，今晚的秀是一个不太常规的秀，我们找了一些相信能够让你发笑的视频，这是极需的，我想，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很多朋友问我，”等你回去节目的时候你打算做什么？你会说什么？我的意思是，老天，（在这个时候还要做“娱乐节目”）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我一点都不认为这是负担。我甚至把这，当成一种——“特权”（突然哽咽），而且……（继续哽咽），是的，不仅是我，今晚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把它当成一种"特权"。

即便是日常的节目，我们都认为是一种特权，我们能够在国家的背后，开一些聪明的玩笑，象我们通常做的那样。我们坐在他们背后，扔唾沫球——（观众笑）但我们从来不忘记是这个国家给了我们这样的奢侈和乐趣，是这个国家允许我们尽情讽刺，听起来这很基础似乎毫无疑问，但这确实是我们节目能够这样做的事实，这是关闭和打开之间的差别，是自由表达和疑虑重重之间的差别。我们并不把这当成理所当然。在现在这种强况下，我们的节目肯定会有改变，它将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subliminable”（布什的一个拼写错误）将不会再是一句开玩笑的妙语（观众笑），我希望它将来还能是，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已经从风暴的折磨中走了出来。

今晚我想说的最主要的，不是这个秀将要变成怎样，不是要告诉你们关于这里纽约、华盛顿和周边的难以置信的勇敢的人们， （再度哽咽）虽然我们经历着持久的伤痛，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只想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悲恸，（说不下去了）但是为什么我依然不绝望（哽咽难言……），对不起，（抽泣……） 幸亏我们可以剪辑……（快速敲打桌面，努力克制自己，吞咽泪水，开始讲笑话） …… ”

这场开场白让我动容。在无情的灾难之后，微笑往往比哭泣更要艰难百倍，但也只有重新试图微笑，我们才能重新振作，不是吗？

3
在很多报道中，我看到，在震后，很多地方的地貌都彻底改变了，真正的“地动山移”，家园尽毁，但人的观念和反思能不能有同样彻底的震动，我不知道。

在新奥尔良的时候，一个黑人，住在政府给予的临时trailer（类似房车）中，带着一个“GAP”的帽子，下面的注释是：God Answers Prayers。 其实，神至多给人精神的启示和引领，但家园的重建，完全在政府，和个人的政策和行动力。

斯图尔特开场白的最后一段，是让我记忆最深的，也是流传最广的(在上述视频的7分36秒处左右)，他说：

“以前从我住的公寓，（停顿），一眼望去能看到的景观，是……世贸大厦。（抽泣，长久停顿……）现在它不在了，他们击中了它。这座美国智慧、灵感、力量、辛勤、想象力和贸易的象征，不复存在了。但你知道现在我能看到什么吗?（抽泣）---- 是 ……自由女神像。 现在从南曼哈顿能够一眼望到的，是自由女神像……

她是击不倒的…… ”

那么我想说，如果，在这场灾难中离去的孩子们，如果，你们的骨肉、鲜血和疼痛，能够幻化成倒塌世贸大厦废墟背后遥远屹立的自由女神像，能够换来新的视野、变化和希望，那么，你们没有白白地死去。

亲一亲你们冰凉的额头，节日快乐，我们知道你们都是最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