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记那些珍贵的时刻
生死与变迁
痛苦与孤独
                    ——T．S．艾略特
 
我从来没有买过任何一本T．S．艾略特的诗集，但我总是不断地与他相遇，在新买的书的扉页，在友人写的卡片，在阅读疲劳之后微微闭了一下眼又重新睁开瞥到的书页某个字里行间，不期而遇。简短有力，每次，都象一句咒语。
 
一
今夜我翻开《与公牛一同奔跑》——纪念我生命中的海明威。作者是瓦莱丽．海明威。1959年，她因为一个报社的采访任务而第一次见到海明威，当时她19岁，海明威60岁。
 
当她拿着一本海明威的著作，凭借上面一张海明威年轻时代的模糊照片在酒吧里守株待兔地辨认这个伟大的作家时，她决计不会想到，在未来的一年里，她将作为私人秘书和精神上的隐密爱人和海明威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她将参与和分享海明威在因为衰老和疾病逐渐走向极度抑郁和精神错乱之前最后的狂欢，她也将因为这华丽、疯狂、晕眩，充满激情的一年，而搭上自己的一生。
 
陪公牛一同奔跑，一头让全世界都为之欣喜和喝彩的公牛，一头精力旺盛，主宰着一切又不乏浪漫的公牛，谁能够拒绝？即使在这头公牛即将轰然倒下的时刻。
 
他在见她一面之后立刻邀请她与他跨国共渡三个月后的“斗牛狂欢节”，为她提前安排好住宿的房间让她无食宿之虞，他让仆人在6月16日发信给她，说“如果你拒绝，请在6月15日前给我消息”。
 
他一边毫不避嫌地告诉她，他每十年就要恋爱一次，并从恋爱中获得无比的创作激情与动力，一边在给她的书页上写道：“稍去厄内斯特．海明威对瓦莱丽的爱。”
 
他会一边为妻子玛丽买钻石胸针修复他们刚刚经历的争吵，一边暗示她，他和妻子随时会离婚，他多么希望跟她有“我们的将来”，生一个他和她的女儿。
 
他会送她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男士衬衫，请求她在睡觉的时候穿上，以拯救他可怜的失眠。他跟她没有肉体的暧昧，但他会在桌子下面用脚尖轻触她，说着神秘复杂的“脚语”，他会让她黑色的鬃发抵住他宽厚的胸膛，用他的大胡子摩挲她的面庞。
 
他会在每一次她试图离开他生活的瞬间，告诉她，她是自由的，但失去她，他的生命将毫无意义，她可以走，但是她走后他会悲伤而死。
 
一个文学大师，光是他的才华，他的热情，他对于世界的认识和控制力，已经足以让无数女人为之倾倒，而当他流露出只在你面前才有的脆弱、忧郁、致命的悲伤和对你莫名其妙的迷恋和依赖，谁能抗拒？
 

二 
海明威自杀之后，瓦莱丽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与海明威的遗孀玛丽一起整理了海明威生前所有的文稿、书信和手记。也许，是时候开始她自己的生活了。但是，可能吗？
 
在海明威的葬礼上，她遇到了海明威最小的儿子——格利高里．海明威。海明威家族的印记在小儿子身上的折射不断地，晕眩地，宿命般地让瓦莱丽想起了他的父亲。哪怕只是他的姓氏。
 
于是她嫁给了海明威的儿子，她成为了海明威家族的一员。然而这个家族的自杀倾向遗传到小儿子这里成为了易性的偏好。他不断地偷穿妻子的衣服，盗用她的珠宝，两个人筋疲力尽地一起生活了20年，直到她的丈夫最终选择通过手术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格利高里，海明威的小儿子，最终因为一次在酒吧里赤身裸体“不适当的暴露”，被抓进女子监狱，在那里，他心脏病突发而死。
 
就像这本书自己在结尾写的：借用福特的小说《好兵》的开场白“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最悲伤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瓦莱丽的这本回忆录写得相对详实、忠实于细节，并尽量显得克制。但我相信，曾经与公牛一起奔跑的记忆至死都在她生命中挥之不去。
 
在海明威死后的30多年，瓦莱丽无意中在肯尼迪图书馆翻阅一封资料，却突然发现了一封海明威寄出给她，但她并未收到的信，信上写着：“最最亲爱的瓦尔……”，写信时间是1960年10月16日，在他第一次试图自杀前一个月。当时海明威正在接受药物治疗，而他期盼着她的回信。
 
1998年的瓦莱丽已经是个老妇，但我相信她看到这封信时，泪水一定再次涌起，耳边再次回荡起公牛奔跑的声音。她将再次陷入一种无端的复原历史的可能性，如果她收到了这封信，如果她回了，海明威是不是不会死…………
 

三 
这真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但是，看到最后，请原谅我的冷酷。
 
瓦莱丽与海明威生命交错和相互爱恋的时光是两年，这短短两年足以让19岁的瓦莱丽沦陷一辈子。而海明威终年62岁。在瓦莱丽之外的60年里，他爱谁？
 
我匆匆的搜了一下——海明威娶过四任妻子。
 
第一任，哈德莉·里查森，在他尚未成名之时。因为她被抛弃却依然无怨无悔，海明威在日后的文章中把她描写成一个“圣女”。
 
第二任，宝琳。在《太阳照样升起》与《永别了，武器》两书的出版之间，海明威同哈德莉离了婚，与当过《时尚》时装式样编辑的宝琳结婚。宝琳纪念海明威的方式是在海明威一次发火说“你一定要花光我的最后一分钱”后,把扔在地上的那一分钱用金属框镶起来。

第三任，玛莎·盖尔霍恩。在《丧钟为谁而鸣》出版几天后，宝琳以“遗弃”为由同海明威离婚。一个星期之内，海明威迎娶第三个妻子玛莎·盖尔霍恩，她是圣路易市人，小说家、记者。她是唯一一个不愿成为“海明威注脚”的女人，后来独立写作，成为一个不错的作家。
 
第四任，玛丽·威尔什。一个出色的记者，也是第一个登上时代杂志封面的女人。但今夜，她依然不是我手边这本书的女主角。在她死去的时候，葬礼承办者面无表情地念道：“死者拒绝以任何形式的演说和祈祷来纪念她的过去。”
 
谁是海明威生命中真正的女主角？也许，只有公牛自己知道。因为公牛，一直在奔跑。
 
但所有被爱过的，跟随公牛奔跑过的，都“铭记那些珍贵的时刻”，也许,爱本来就是一种回忆。
 
叶芝说：这个世界上有比你所能想到的更多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