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个人》198·酸楚（13）

文/韦步峰

窗外正有雪花在飘零，随着风的东拉西扯，它们做着毫无规律的飞旋。自高空飘落，还有已经落地，被撞击得破裂开来的雪花，又被风撕扯着，催促着，在做了短暂的几个翻滚动作之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许是融化了，也或许是升华成了天地间最不起眼的一粒小水滴，顷融入到冰冷的空气中，再寻不见一丝身影和颜色，还有的，在水泥地上一路狂奔，终于跌落到意外遇见的坑洼处，堆积起来，成为极细微、极轻薄的一层朦胧而淡淡的白。

最远处早已秃成枝丫高擎的白杨树，胆战心惊地晃动着，仿佛惊恐着那几枚遗落在枝头顶端的枯叶，会受了那凌乱的雪的鼓噪，终于要纵身跌落，飘向那已然僵硬的地面了。红屋顶的两排平房，却在静默着，用了它们特有的厚重与结实，承受着来自寒风和碎雪的袭扰，但它们仍能够保持纹丝不动，昂然屹立在那一丛已成墨绿的柏树的前面。仍然枝叶繁盛的柏树，成了那些绝对只剩下秃枝的紫荆的守护天使，任紫荆枯败得如何惨淡，如何可怜，它们已然用了自己最臃肿的体态，做最忠实的厮守。

远处正飘荡着浅灰色的浮云的天空，白亮亮的，对它下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全然一副平静的面庞，浸在冷风日寒的冬日里，竟然有些面目可憎了。

我只能将这种由冬冷而生发出来的抱怨，发泄给更远处的天空。

——我看不到自己头顶的天空的模样。

叹口气，我将视线从窗外拉进屋内。

呆立在墙角的暖风机，正在“呼呼”作响，一刻也不停地将暖气管道送来的热量喷洒出来。在它的不辞辛劳的“呼喊”声里，整个办公室很有些暖融融的感觉，令人完全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此刻正身处冬日，还可以忘记肆意撕扯的风的顽劣，还有那些漫无目的，只顾做被动招摇着的雪了。

而临窗而坐的我，却无法彻底将它们忘却，哪怕只是片刻。

Eboy的话，还响在我的耳畔，看似懦弱实则极具攻击性。他竟然可以完全忽视家人的辛劳，竟然可以将自己正遭遇的不幸的抱怨，一股脑泼洒到家人的身上。表面上看，好像只是一种无奈，然而本质里，倒更像是一种因孤独而萌生的愤懑。

——凭什么就一定要忽视我的存在，凭什么别的同学拥有的东西，对我而言却只是一种奢望，一种遥不可及的绝望？

我回答不出。

想必他的家人，倘若真的遭遇他的这种质问，也是无人能够回答得出。

他完全可以伪装起来，对我苦口婆心的各种建议，用了唯唯诺诺的的态度，全盘接受；也或者可以用默不作声，来对我做无言的反驳——但这种反驳，我当然可以看做是他因胆怯而不愿多说话，因惧怕自己嘴拙而羞于启齿。

但他还是说了，说得义无反顾，说得再透彻不过。

让我——这个一直以来都以擅长做学生思想工作的人，陡然惊诧，直至做出因措手不及而被迫终止与他的交谈。

是担心，还是恐惧；是局促还是无奈？

——我弄不清楚。

然而转念一想，幸亏他说了。

在Eboy所有的愤懑爆发之前，在所有的抱怨终于演变成愤懑之前，他还是向我暴露了他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他的亲人们还一直蒙在鼓里，以为Eboy还小，就可以继续采取“放养”的方式，就真的把他的情感世界当成了空气——毕竟还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我拥有了足够的时间，去为他的家庭做点什么。

说了，就是比不说好。

但我现在，依然没有能够真正做通Eboy偏激想法的把握。

留待日后，可这“日后”究竟在未来的什么时候，我又将如何面对这终于到来的“日后”呢？

“刚才离开办公室的，是Eboy吧？”正在摆弄手机的老董忽然有话问了过来。

“是啊！”我回过神来，随手整理眼前已经凌乱了的纸张。

“他上课一点也不听讲，”老董终于愤愤不平，“回答问题，问什么，什么不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家赤贫，我真想好好教训他一顿……”

家庭经济拮据，还可以免除责罚，——这是哪门子的“政治主张”？

“家里穷，那是他家里的事，”我忍了又忍，终于没有忍住，于是就说，“Eboy又不想生活在一个经济条件极度贫困的家庭里。”

“是啊，看上去的确很可怜——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如果不是这样，我真想好好理顺理顺他呢。”

“我也觉得，”擅于见缝插针的小宋，这回还是没忍住，转头接住了老董的话，“既然他家的条件那么差，怎么就不能树下雄心，立起壮志，学出个样儿来，让别人刮目相看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我说，“但我似乎看得出，他的脑力条件应该不差……”

“脑子再怎么好使，不用在学习上，等于个零！”老董的话，一旦开了闸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

“你儿子的那个只穿了一次的羽绒服，他穿着呢。”老董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新的交流对象。

“我看到了，”小许笑了笑，将头转向我，“没想到他穿着那么合身，简直是特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周正。”

我一看，时机来了，就赶紧继续说道：“他奶奶赶来，要送我一个毛主席像的时候，还多次提起羽绒服这件事，还说要向你当面表示感谢呢……”

Eboy的奶奶，并没有这么说，这话的“鼻子”和“眼”，都是我灵机一动，编造出来了。

“知道呢——Eboy奶奶曾专门对林青山说过。据说，还要求学校给我个什么奖励。”

“等给你发面锦旗，上书：乐善好施许晓丽，心地善良真好人，哈哈——”修德全忽然冒了出来。

方才我们说话时，他不是一直在嘴巴翕张着在电脑里看时事新闻吗，怎么说冒出来就冒出来了。

“哈哈，”小许笑了起来，“什么真好人假好人，那些衣裳，本来也是我儿子不能穿的，丢了可惜，放着也确实再没有别的用途……”（待续）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