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个人》019·纸条（19）

文/韦步峰

说完话，我端起水杯，将杯底残留的一点白开水一饮而入。然而感觉并不解渴，水太少，怕是连润湿喉咙的量也不够，于是抬头望一眼西墙根矮柜上的电热壶——那里面应该还有些烧开了的水。

但我将水杯缓缓放回原处，又忽地有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懒得动了。

回想起自己从教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每个工作日都在跟同一种类型的学生打交道。不交作业或考试成绩不好，惹怒了任课老师，被气急败坏地送到我这“军事法庭”，请求严肃处理；不遵规守纪，弄坏了学校里的公共设施，弄得班主任无计可施，只好带来我这里请愿，看能否从轻发落；跟其他级部的学生有了瓜葛，不是打了别人，就是被别人打了，在有家长参合的局面里折腾一气过后，又跑到我这个“仲裁机构”接受我的调停……他们的名字，像磁石一样每天都在吸引着我的眼球，如同是那些学习成绩极优异的名字一样显眼。然而对后者，我往往并不了解他们的脾性——他们的脾性也不需要我的深入了解；倒是前者，那因为有了种种事端而像铁塔一样伫立在我办公桌旁的那些学生，我却对他们很熟悉，很熟悉。以至于时隔多年，在闲来学校看望我的学生之中，也会蓦然找出当初让我暴跳如雷者的模样，且还能张口喊出他们的名字。

每每此时，他们个个脸上都显出很惊愕的神色：“老师的记忆力真好，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记得这么多人的名字……”

我微微一笑，当然不会说出那些被我喊出名字者当年的“不凡”，只有些默然地近似自言自语：“当教师的时间长了，对学生的名字敏感——很正常，这是我的工作。不像你们，每天总有那么多需要关注的新奇的东西……”

但我发现：凡是能够抽时间回母校来看望我的学生，大多在当年曾惹怒过我，与我有过一次或多次的不愉快接触。到最后，无非是他们屈从了我强硬的态度，无条件地答应了我提出的要求——不欢而散。五年、十年、二十年过后，他们却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只记得我对他们的好，非要当着我的面，陈述太多我昔日里的“丰功伟绩”，更有牙尖嘴利者，还要将我拿了跟他们后来遇到的高中老师，作一番对比，得出的结论，无非是我的责任心更强，我的授课艺术更高，因为当年与我的相遇，让他们的青春没有虚度……

每当此时，我总是一言不发，只顾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任窗外阳光放肆地投射进来，悉数洒满我的全身。我喜欢听他们不拘的言语，喜欢看他们滔滔不绝目空一切的样子——这是一种快乐，无与伦比得令人心驰神往，我在品味这快乐。

“老师，我今后一定改！”Hanm的声音响起来，她正直直地看着我。

我定一定神：“嗯，那请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改？”

“不跟高年级的男生写纸条了，好好学习……”

“我再给你出一道选择题：对你的话，我是相信呢，还是不相信？”我用了极慢的语调，打断了Hanm的决心。

“不相信！”她的原本有些表情夸张的脸，又一下子沉了下来，颇有些失望的说道。

“那我再问你，既然你这样认为，那为何还一定要试图让我相信你的话？”

“……”

“你是想都没想，就那么习惯性地说了——之前，你就是这么应对老师的批评的，对吧？”

“嗯……”

“倘若老师跟学生之间的谈话，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看上去很顺畅、很美丽的过程，而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这样的谈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当然希望你果真能像你说的那样，从今往后好好学习，不让你的妈妈担心，不惹我生气，但你连改正的具体办法都没想好，就要让我相信你的‘诚意’，可能吗？”

我真切地感觉到，在Hanm身上，似乎隐约残留着，她之前的老师们的一些做法的影子，只要服软、低头，只要说出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会博得了老师的认同，轻轻松松放她回去。然而她回去之后，依然会我行我素，并没有任何的改变。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教育环境，学生才变得很难管——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处世态度，也便是这样养成的。

“我提醒你，跟我说话，你最好真正想好了再说，不要满嘴跑火车，说完了就没有你的事了——我是一定会拿着你说的话，去衡量你的行动的。在语言和行动二者之间，我更相信的，是后者。”

Hanm一愣，困惑的表情浮现出来。

我立刻会意，紧跟着说：“我刚才说的意思是，你如果真心想改，就拿出实实在在的行动，而不是仅凭上嘴皮下嘴皮一胡大，就一了百了，万事大吉了。”

我终于站起身来，向前一小步，抬手拍拍Hanm的肩头：“这样吧，今天我对说的话，也不少了。有急躁的，也有和缓的，不管什么样的，我容你回去好好想一想，重新给自己个升入初中之后的定位。该与不该，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当然，作为你的老师，有跟你家长相同的心情，怎么说，也还是希望你能从此好起来——你回去吧。”

Hanm先是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一溜烟跑到办公室门口。站在门口，她甚至头也没回，丢下一句“老师再见”，就再也不见了她的踪影。

“主任，我真佩服你的耐性，”小周老师看上去也是很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对我说道，“她绝对改不了——看临走时欢天喜地的表现就知道了。”（待续）

·本故事情节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